六月初五,一大清早,俆章便已经收拾妥当,换上了礼部那边刚刚下发下来的崭新青色官服,带上官帽,
朝会之上,俆章立于殿下螭首之侧,嘉佑帝一声滚黄龙袍,端坐在龙椅之上。
玉阶之下,百官依次分作两列。
俆章站在边上,百无聊赖。
起居注:
嘉佑十年六月初五,大朝会,
韩相奏曰:两浙沿海发生海啸,摧毁村落房屋无数,无数百姓罔难。
帝闻之色变,立命户部筹措钱粮,遣安抚使持圣旨离京,授机变之权,清查灾情,命沿途州府官员全力协助,救助百姓。
嘉佑十年六月初六;帝于御书房召见二相与六部尚书,商议两浙沿海海啸之事。
嘉佑十年六月初九八;广南······
时间一日日过去,俆章也逐渐习惯了起居郎的差事,应对起来得心应手。
俆章感觉自己变成一个只知道写日记的工具人。
某年某月某日,帝与某某大臣于某处奏对······
某年某月某日,弟夜宿某某宫,宠幸某妃······
咳咳!
后宫之事俆章还是没有资格记录的,内侍司自有相应的内侍对此进行记录。
嘉佑帝还是很勤奋的,夜夜耕耘不缀,宫里头那些个年轻的妃子们也都异常卖力,因为他们都清楚,若是嘉佑帝当真无子,日后帝位必定旁落,除了皇后曹氏之外,其余的一应妃嫔们,后半辈子怕是只能在冷宫里头度过了。
俆章眼看着嘉佑帝头上的白发逐渐多了起来,心里头不由得暗自钦佩。
三宫六院七十二妃,除了皇后的年纪稍微大一些之外,其余诸如荣妃这类的宠妃可都是如狼似虎的年纪,嘉佑帝也算是老当益壮了,若换了别人,只怕老腰早就给累断了。
如此辛苦勤奋,日夜夜不缀,把头发都给熬白了,实在是吾辈楷模。
俆章的工具人当着当着,忽然收到了老家那边的信,是父亲徐青山亲自写的,说是要忙着照顾商行和得味楼的生意,没时间来东京。
母亲洪氏原本是打算带着明月和明台来东京投奔俆章的,不想却被郎中诊出了又有了身孕,便只能临时改变计划,继续留在宥阳,安心养胎。
毕竟洪氏如今也有三十四了,年纪不算小,已经属于高龄产妇,虽然已经生过四个孩子,可保险起见,还是不要不远千里,长途跋涉的好。
而且宥阳和汴京,一个在江南,一个在北方,两边的气候出入颇大,若是寻常时候,洪氏还能慢慢适应,可如今她有孕在身,身体要比寻常时候更加敏感。
若是当真因为水土不服,患上了病,影响到腹中的胎儿,那就得不偿失了。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论是在哪一个时代,处于什么样的历史阶段,父母对儿女的爱意和付出从来都不会减少。
俆章觉得遗憾,但同时又觉得庆幸,因为如今汴京风云变幻,俆章也有些摸不太清楚局势。
而且这种局势的转变只会越来越波橘云诡,除非是等到储君之位定下来之后,才会开始缓和。
同时俆章也有些担心,若是时间拖得越久,双方积蓄的力量不断增大,到时候就算是官家金口玉言定了下来,不论是哪一个
两个早已不断明争暗斗,身边聚拢了大批人才的王爷中剩下的那个难道就能甘心?
而且就算他们甘心,可他们手底下的人会甘心吗?
到时候王爷们是什么下场且不好说,但他们这些负责摇旗呐喊的,出谋划策的,鼎力支撑的,只怕都难逃被推出去顶罪的下场。
昔日太祖皇帝陈桥兵变,黄袍加身之先例近在眼前,从龙之功还是被抄家问斩、贬谪流放,是个人都知道该怎么选。
这种事情,连俆章都能预料的到,更何况满朝诸公。
蔡、韩两位大相公为何屡屡在朝堂之上领着百官向嘉佑帝逼宫进言,定然是早早就考虑到了储位空悬会引起朝廷动荡。
若是嘉佑帝还在那还好一些,可如今嘉佑帝也上了年纪,若是有朝一日嘉佑帝忽然薨了,只怕顷刻之间,汴京城就要变成一片尸山血海。
届时地裂山崩,江河倾覆,只怕也不外如是。
可惜嘉佑帝不知是仍然沉浸在丧子之痛中还是渴望再生出一个小皇子来,就是迟迟不肯定下储君人选。
蔡琦蔡大相公甚至几次三番带着几位同僚跪在大庆殿之外。
时间一日日过去,俆章的工具人生活倒是丰富了许多。
某日蔡大相公再度领着几位朝廷大员于御书房进言,君臣说的激动了写,蔡大相公直接跪在官家面前拽着官家的龙袍,摘下自己的乌纱帽,硬是要官家立下储君不可。
官家被他弄得没了法子,用力拽也拽不动,也不知那只苍老的只剩下皮包骨头的手是如何产生那么大力气的。
而且蔡琦是当朝宰执,嘉佑帝身边的那些宦官们和侍卫们谁敢上去强拉,只能纷纷装起了聋子瞎子,当做没有看见。
俆章下意识便悄悄往后退了几步,好似是打算将自己的身子和廊柱的阴影融为一体,尽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蔡大相公身后的那几个官员,也纷纷低下了头,装作没有看见。
任由官家和蔡大相公两个人如市斤百姓一般拉扯消耗。
见挣脱不了,嘉佑帝索性神色一转,立即便神情低落的向蔡大相公诉起了苦。
说什么你们让我立别人的儿子为储君,那我的儿子呢?
嘉佑帝的三个儿子先后夭折,最疼爱的小皇子才七岁的年纪,就不幸病逝,让嘉佑帝白发人送黑发人。
又说什么别人家都是儿女成群,子孙满堂,他堂堂一国之君却真正成了孤家寡人。
说的是声泪俱下,感人肺腑,连在一旁看戏的俆章听了都觉得嘉佑帝实在是太可怜了。
殿中蔡大相公身后跪着的几个官员听得也有些动摇,身子起伏,神情直转,好似感同身受,都快要被说服了。
可蔡大相公的手却依旧紧紧攥着龙袍的衣摆,神情坚毅的说自己也没有子嗣,连个一个继子义子都没有,家中就一个老妻,几个老仆,陛下不必觉得孤单。
又说如今储君迟迟不立,国朝不稳,人心浮动,不是长久之计,请陛下早日确定储君人选,安抚人心等等。
说的也是有理有据,而且字字句句皆是发自肺腑,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叫人一听便不自觉的信服。
俆章和几个御书房里头跑过来凑数的的几个大臣就是一群吃瓜群众,眼看着嘉佑帝和蔡大相公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各显神通,精彩程度真真叫人看得叹为观止。
嘉佑帝不停的打感情牌,蔡大相公虽然心中触动,但却依旧固执的则坚持己见。
最后无奈,嘉佑帝被逼的没得办法,只能暂行缓兵之计,口头上答应蔡大相公先考虑几日,蔡大相公又不傻,已经上过好几次当的怎么可能再中招,便追问嘉佑帝具体的时日。
君臣二人就像市井妇人在街面上买菜一样不停的讨价还价,最后各自退了一步,定了半年的期限。
半年期间,嘉佑帝要好好观察考量,从宗室之中挑选出合适的人选,立为储君,不拘非得是兖王或邕王。
在这期间,蔡大相公不得再提立储之事,将全部的心思都放到朝政之上。
被刷新的认知的俆章下值走出宫门的时候还有些晕晕乎乎,古代的君臣都是这么相处的吗?
大臣竟然可以拽着皇帝的龙袍,皇帝不仅没有呵斥训责,叫人拉开,反而被逼的无可奈何,只能被迫和臣子打感情牌?
次日一早,俆章刚到御书房,就被嘉佑帝叫了过去。
俆章在御书房当差也有好几个月了,可和嘉佑帝说过的话加起来拢共都不超过十句。
尤其是昨天当了一天的吃瓜群众,信息量是在太大,俆章还没完全消化。
对于嘉佑帝的忽然召见,徐章心底难免有些忐忑。
“微臣参加陛下!”
玉案之前,俆章躬身施礼。
这个时候可不兴什么跪拜之礼,一般只有在某些重大的活动之中,官员们才会行跪礼,寻常便是每五日一次的大朝会,文武百官们也只是手持笏板,躬身向嘉佑帝施礼。
“爱卿平身!”
嘉佑帝的语气还行,和往日并无区别,俆章松了口气,初步看来应该不是什么坏事。
难道是因为昨天的事儿要敲打敲打我?
短短片刻之内,徐章的脑海之中就已经闪过万千思绪。
“朕记得徐爱卿的文章言辞颇为犀利,对朝局实务颇有几分独到见解?”嘉佑帝看着徐章说道,手已经从桌案上拿起一本奏折。
徐章躬身回道:“微臣惶恐,不过是些粗鄙浅见罢了,何来独到之说。”
嘉佑帝展颜轻笑,随手拿起一本折子,一边的中年内侍立马躬身接过,快步走到徐章身前,将折子奉上。
“徐大人!”中年内侍招呼徐章一句。
徐章忙躬身双手接过折子。
“近期淮南附近发生水患,这是淮南路递上来的折子,徐爱卿看看可有什么对策。”
嘉佑帝的声音传入耳中,徐章忙打开折子看了起来。
这次的淮南水患颇为严重,绵延十余州县,淹没农田村庄无数,灾情极为严重。
徐章不禁有些感慨,近两年也不知怎的,先是两浙沿海之地发生海啸,受损不轻,嘉佑帝才刚刚派出安抚使前往赈灾,户部陆续拨出去好几笔钱粮
最后一笔刚刚送出东京还没半个月,淮南之地便立马又生了水患。
嘉佑帝忽然问水患之事,难道是考校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