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长,我好冷!这是要下雪了吗?”一名士兵躺在澹台明镜的腿上,低声呻吟。
“是的,都秋天了,到了该冷的时候了,我这就给你加件衣服。”澹台明镜脸上肌肉狠狠抽动着,将身上已经残破的军服脱下来,给自己的兵裹上。
还趴在那边吐着舌头呼呼喘气负责警戒的‘二牛’很聪明,摆摆尾巴跑过来,就趴在伤兵身边,希望用自己的体温帮他抵御‘寒冷’。
只是‘二牛’再如何聪明,它又如何知道,自己这位受重伤的战友的冷不是来自于天气,而是他的体内。
此时虽然已经是9月初,但湘省的秋老虎气温惊人,尤其是现在白天中午的时候,气温早已超过35度,哪怕坐哪儿不动,都是大汗淋漓。
山子喊冷,恐怕是......
做为一名老兵,澹台明镜心里很清楚,恐怕山子血气已尽,到了他最不想面对的时刻了。
只是现在日军用炮火和机枪封锁了街区,唯一能撤离的地下通道意外被一枚航空炸弹给炸断,他没法把自己的战友送回野战医院。
这已经是独立连第2排在这片方圆不过几万平方米的街区独自战斗的第6天。
6天的时间,退回衡阳城还拥有兵员65人的2排就在这里击退了日军超过50轮进攻,承受各种炮击不下35轮。
丧心病狂的日军应该是发现一枚投下的重磅航弹炸开的那个大坑正好坍塌了该街区的地下通道,任何中国军队想支援这里就只能通过地面,他们为了彻底拿下这里并全歼这片街区的中方守军,不仅调来了步兵炮和重机枪中队,竟然还拉来了山炮,甚至还调来了工兵部队,对街区周边进行挖掘作业。
用壕沟对街区进行半包围,用山炮和重机枪对放开的一面进行火力封锁,哪怕到了晚上,没有壕沟隔离能唯一通往这片街区的废墟上空,也是不间断的发射照明弹。
围点打援,八十集团军最擅长的战法之一,竟然也被日本人给学到了。
为了支援2排,四行团动用了仅存的4门150迫击炮对日军炮兵阵地进行还击,并组织了预备役士兵50人,正规军30人进入该地区运送给养。
不要觉得这80人少,事实上在衡阳城巷战进入第25天的那个时候,四行团还能战斗的正规军都只剩下千人左右了,两个步兵班的调动,已经是时任参谋长的冷锋所能调兵的极限了。
其实支援可用以作战的士兵还不是最主要的,最重要的是士兵给养。
这片街区的地下通道储藏室里原本放有可供一个步兵排20天所用的弹药、食物和清水,那是每个街区的标配,就是为了防止出现日军动用重兵围困无法及时补充的局面。
可谁也没想到,这一战就是近一个月,2排负责接替原本驻守在这里的2营6连3排时,食物和清水已经消耗的差不多了。
这6天,他们完全是凭借自己来街区时携带的3日单兵口粮在硬撑。
只是,吃的还好说,大不了利用晚上潜出战位在日军尸体上翻找一下,看看有没有饼干或者饭团。
日军应该也是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刻,许多日军步兵在进攻的时候也会把发放的不多的食物带在身上,这可不是因为富裕,而是他们生怕留在驻地,等返回的时候就没了。
食物,对于他们来说,同样是无比宝贵的物资。
可水就没办法了,必须得从外界运过来,尤其是在这种无比炎热的夏季。
看现在澹台明镜的嘴唇都干裂了就知道,还留在这片街区继续抵抗的2排已经陷入极度缺水的状况。
那50名预备役士兵就是负责运送后勤补给物资的,超过30人身上都背着一个重达30斤的水囊。
只是,日军或许等的就是这个时机,有超过18挺重机枪和10门火炮对四行团的运输行动进行火力封锁。
那段不过短短百米的路途中,支援的80名士兵倒下了足足55人,只有正规军18人和预备役士兵7人抵达街区。
携带清水的兵,只有两人,其中一人的水囊在通过封锁区的时候还被重机枪子弹给撕开大口子,这片街区的70名军人,只有30斤清水可用,平均到每个人头上不到半斤。
关键是,没人知道这场战斗还要持续多久。
而对于街区内的中国军人和外面的各级指挥官们来说,更痛苦的抉择是,他们明知道这是日本人的‘围点打援’战法,却必须得拿人命往里填。
不然,街区里的所有人就得渴死、饿死。
“谁能送30斤水进去,老子就许他一个一等战功,金条一根!如果倒在半道上,没有战功,金条照付。”夜承桓已然是红了眼,当着500预备役士兵许下重诺。
四行团目前的兵力已经无法支持用正规军消耗,预备役士兵是他唯一的选择。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虽然知道通过那道封锁线,十死无生,但挑选出来的500预备役士兵依然有将近一半人报了名。
那两天晚上,通往这个编号为3918街区的唯一通道上,炮火、弹雨整夜不停。
血肉横飞已不足以描述当时的惨状。
249名预备役士兵,最终能穿过那条百米长的‘死亡走廊’抵达3918街区的士兵,绝不会超过8人。
但也就是这不到200斤的清水和数十斤的炒米,却又重新给数十名中国军人重新注入了继续战斗的动力。
这其中还不得不提到‘二牛’,二牛利用夜色掩护,在这条‘死亡走廊’上来回4趟,虽然没带回清水和食物,却带回宝贵的药物,不然这片街区超过20位伤员有一半再也感受不到硝烟的味道。
四行团在3918街区为抵抗日军的进攻付出了堪称惨烈的代价,正规军战死近50人,预备役士兵战死290余人,成为衡阳城保卫战中100多个街区中战死士兵最多的五个街区之一。
但他们并不知道,日军第3师团在这里投入了多少人。
根据第3师团战报,为了拿下这片街区,时任第3师团第68步兵联队联队长川崎贞贰大佐在这里总共投入了2个步兵大队及装甲兵、工兵、炮兵等各类兵种合计超过2600余人。
6天时间,战死步兵含机枪兵1048人,炮兵53人,装甲兵12人,工兵85人,损失超过一半。
而这,还不包括伤兵。
到第6天的时候,那名原本无比坚定目露凶光、甚至亲临一线接连格杀主动后撤的一名少尉小队长和大尉中队长以表其决心的大佐联队长,也终于沉默的勒令麾下士兵退出这片街区150米之外。
再打下去,已经补充2轮的第68步兵联队可以宣布重建了,老兵十不存一不说,就连刚补充进来的新兵也死了一大半。
68步兵联队麾下的3个步兵队长,亦是战死两人,其中一人就是战死在这片街区。
日军和此时的中国军队一样,为鼓舞士气,指挥官往往会选择亲临一线。
只是四行团有着严格规定,在战场上不能行军礼以免暴露,这一点早就铭刻于四行团官兵的骨子里,但日军森严的等级观念导致他们往往面对自己的指挥官时,不自觉的弯腰低头以示尊敬。
所以,他们往往也会因此暴露,尤其是在这种巷战,处处都藏有狙击手的时刻,那简直就是去送人头。
或许只有依旧固守在废墟里的中方士兵们清楚,在日军没有全面从衡阳城退出之前,这种退却只是暂时的,用不了太久,他们又回卷土重来。
假若他们站在日军的角度,也绝不会轻易放弃眼前唾手可得的阵地,不是攻克目标阵地有多重要,而是,他们在这片阵地上流了太多的血,一旦真的退了,那些血就白流了。
事实上也是如此,第68步兵联队的日军步兵虽然彻底停止了进攻,但并不代表他们就此放弃,他们依旧牢牢的封锁着这片街区,就是困也要困死还在废墟中藏着的中国军人。
这或许也是进攻屡屡受挫的川崎贞贰大佐给亲临前线督战的横山勇司令官仅存的回答吧!
日军停止进攻,终究是给了废墟中还活着的中国军人们喘口气的机会。
整整6个日夜,日军仗着自己兵力多可以轮换进攻,但这里的中国军人可没法轮换,所有人只能咬着牙硬撑,像澹台明镜这样战时被迫晋升为少尉排长的指挥官更是睡眠少得可怜。
意志坚定如他,也早就到达生理的极限,一坐下就陷入深度睡眠,也就是长期的战斗让他始终保持着警惕,哪怕是睡着了,只要有一丝响动,甚至只是一种危险的感觉,都能把他从睡梦中惊醒,并本能的做出躲避反应。
现在已经是日军停止进攻后的第3个小时了,已经睡足一小时暂时恢复了些许精神的澹台明镜心情无比沉重,山子的身子越来越冰冷,气息越来越弱。
澹台明镜从军四年,历经大大小小战斗数十次,失去过不知多少的战友,从最开始的痛哭流涕夜不能寐,到最后的沉默送别,他以为自己的心已经变得麻木,不会在被死亡吓倒。
可是,当战友再度在自己面前倒下,在自己的怀里逐渐失去生机,他的心依然会疼的犹如刀割。
他不是学会接受死亡和不恐惧死亡,只是比曾经多了些坚韧,他不过是可以强忍着心里的痛,不让自己的泪流下来罢了。
正在此时,单兵步话机传来通讯请求,澹台明镜按下通话按钮,步话机里传来连长屠运生冷峻低沉的声音:“明镜,你们那边情况如何了?”
“报告连长,日军暂时退走了,我请求炮火支援,我要把受伤的弟兄送去野战医院。”澹台明镜低头看了一眼已经昏沉的士兵,眼神里满是痛楚。“山子,山子恐怕撑不到晚上了。”
山子是今天凌晨受的伤,这名3年兵带着3名预备役士兵,用一杆突击步枪和两杆冲锋枪一杆步枪组成的交叉火力,牢牢锁住了一个日军步兵小队向前突破的左翼,杀伤了至少18名日军。
丧心病狂的日军为了对付这个小型游动火力点,竟然调用了两门步兵炮在直线距离300米外对其进行直瞄炮击,3名预备役士兵当场战死2人,做为火力小组组长的山子也被炮弹弹片击中数处,还是那名侥幸躲过炮火的预备役士兵拼命将其从废墟中背出,才算是抢了一条命出来。
只是,山子胸部、腹部以及大腿等至少五处被弹片和飞溅的碎石击中,尤其是腹部,被生生割开10公分的大口子,肠子都直接暴露出来,极为触目惊心。
但真正的致命伤却在大腿处,动脉血管被击穿,澹台明镜给他扎了止血带并用了整整5个止血包才算是将汹涌流出鲜血给止住,但山子的血已经快流光了,如果不能立即输血,死亡的概率将是百分百。
虽然日军必然会进行炮火封锁,澹台明镜背着山子穿越那条‘死亡走廊’的生存概率也绝不会超过百分之九十,但澹台明镜依然想赌一次,不赌的话,他的兄弟连那百分之几的希望都没了。
步话机那边的屠运生沉默了数秒钟,冷峻的声音再度响起:“好!5分钟后,你出发,我会请求团炮兵营全力掩护。”
四行团炮兵营的绝大部分火炮已经没法开火了,不是被炸损坏,而是快没有炮弹了。
就连冷锋冷参谋长,也只有调用4门150重迫的权限,如果要动用75毫米山炮,必须得唐刀亲自批准。
每一发炮弹,都必须用在刀刃上。
但做为连长的屠运生依旧答应了。
他犹豫的那数秒,只是担忧澹台明镜能不能活着穿越那条‘死亡走廊’,而丝毫没有值不值的考虑。
因为,四行团从四行营建立之始,就有着‘不抛弃不放弃’的铁律,别说还活着的兄弟,就是已经牺牲的,只要条件允许,就不会让他孤零零的躺在冰冷的泥土上,让他日晒雨淋。
这也是四行团有着远超普通军队凝聚力的核心因素之一!
哪怕承担这个近乎死亡任务的人是这片阵地上的指挥官、是团长唐刀的小舅子,也没人会去质疑划不划得来的问题。
在战场上,唯二值得你信任的,只能是战友和钢枪!
澹台明镜迅速起身,在另一边跑来的战友的帮助下,用绳子将已经气息奄奄的山子牢牢绑在背上,手中提起一杆冲锋枪,并将指挥权移交给早就指定的排序第二指挥官。
这也是四行团的惯例,在每一个独立战场,指挥官序列会有五人之多,排列在前的指挥官战死,顺序递进,进入战场时,澹台明镜是排序第三的指挥官,在战斗到第3日,他就已经是排名第一的指挥官了。
“轰轰轰!”数百米外,腾起一片硝烟和隆隆爆炸声。
那是熟悉的150重迫和博福斯山炮在开炮对日军炮兵可能存在的区域进行试探,也是吸引他们火力,如今的衡阳炮兵已经全部龟缩至中央银行附近,只有在开炮时才会返回地面,平时都是藏在地下坑道中,日军必定会进行炮击报复,这也导致他们的炮击时间绝不会超过2分钟。
已经背着山子抵达街区边缘的澹台明镜深吸一口气,回头看向面色惨白的山子:“山子,坚持住,我们走!”
山子已经没有回答的力气,只能竭力的咧嘴,露出笑容。
他也想活着,唯有活下来,才有机会为兄弟们报仇,这也是四行团在新兵连时期就给新兵们灌输的理念,无论多艰苦多痛苦,努力活着,唯有活着,才有希望。
澹台明镜狂奔!
背着上百斤的战友,在那条死亡走廊上狂奔,一直跑了足足60米,没有想象中的机枪子弹和炽烈炮火。
因为,远处负责观察的日军也被这个不要命的中国人给惊住了,在那条唯一能通往外界的通道上,不知铺满了多少中国人的血肉。
哪怕是最勇敢的中国人,也只敢在晚上,乘着照明弹落下的间隙,才敢踏上这条死路和绝路。
从没有人,敢在视线良好的白天,从这里通过,别说十几门火炮集火的炮火能将他轻易撕扯成碎片,就是架在暗处的那6挺重机枪,也可以将他打成马蜂窝。
但这个疯狂的中国人偏偏就这么干了,青天白日的,就在那条通道上狂奔,巨大的反差导致三名日军观察手直到五六秒钟后才反应过来:“开火,开火,1号通道上有中国人,干掉他!”
日军重机枪手摆正机枪,扣动扳机开始射击!
疯狂的子弹犹如死神的镰刀,向正在狂奔的澹台明镜割去。
“咚咚咚!”连续数发榴弹就在日军工事前方爆炸,激起的硝烟和烟雾导致日军重机枪手视线被遮掩,只能靠着感觉对准前方扫射,精准度自然是差了不少。
那是废墟中的2排竭尽全力的给自己新任排长的掩护,他们60迫的炮弹早已打空,用的是从击杀日军处缴获的掷弹筒,虽然杀伤力有限,但骚扰那几个藏在工事里的火力点还是可以的。
六挺重机枪喷发出的弹雨,竟然奇迹般地被舍命狂奔的澹台明镜给甩在了身后。
日军藏在数百米外的火炮也开始开炮了!
“轰轰轰!”遍布着弹坑的死亡通道腾起一阵阵浓烟和火光。
澹台明镜没有做出任何战术躲避,他依旧在狂奔,用自己最快的速度狂奔。
澹台明镜从来没有跑这么快过,他知道,如果不跑快点儿,他和山子将会一起被随后而至的炮火撕成碎片。
日本人,最多只会给他15到16秒钟的时间,根据他的观察,日军炮兵开炮的时候,会按照预设坐标进行炮击,100米,他们通常不会一次性炮火覆盖,而是用三轮炮火。
只要他们第一轮炮火打在自己背后,那他只要有足够快的速度,就有可能跑过炮弹。
澹台明镜赌对了,执行力极强却足够死板的日本炮兵根本不管目标在哪儿,就是执行既定战术,以既定炮击坐标,执行三轮速射。
不断腾起的硝烟和气浪就这样追逐着狂奔中的澹台明镜,一路向前。
“轰隆!”至少四发炮弹在狂奔中的澹台明镜身后20多米处爆炸,爆炸激起的气浪将嘴角沁血的澹台明镜和山子狠狠地卷入前方壕沟。
在掉落壕沟的那一刻,澹台明镜以自身落地,没有让背后的战友受到一点点伤害。
“咳咳!老子们跑出来了,跑出来了,山子,你马上就可以输血了。”澹台明镜顾不上因为急速狂奔快要炸掉的肺,回头看向战友。
山子浅浅咧嘴!
“哥这速度,就是这么快,我姐夫看到都得服。”澹台明镜看到战友的浅笑,大笑!
澹台明镜起身,继续沿着这道长达50米的战壕狂奔,在战壕的尽头,他已经看到连长屠运生的身影,连长带着人亲自来接他们了。
“炊烟飘过
煮饭的柴火把腰压弯了
压弯她不止柴火
黄昏日落
阿公敲着碗筷把歌唱着
她每天掰着手指头数日子过
等远方走来的人
门口的板凳在那从没挪过
眼神还在期盼着
她生了一个又一个
都被号角的呼声吹走了
山那边是什么
是烈士的英魄
是他们拼死保卫的祖国
河那边是什么
是绵延的战火
她望着远方泪一滴滴的落
和平快来了
他们走了
她等的人再也回不来了......”
绑在肩膀上的步话机里也传来一阵清澈而悠扬的歌声。
那是野战医院的几名护士组成的小合唱团,在战斗的间隙,会唱几首军歌通过步话机的传播给重新积蓄力量的战士们听,为避免声音暴露战士们所在地,她们的声音尽量的小,近乎于哼唱。
这就够了。
来自女性的温柔,是治愈战士疲惫心灵的最好良药。
为了这些美丽温柔的战友不遭受城破人亡的苦难,他们愿意,先行赴死!
听着耳边传来的歌声,澹台明镜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远方的阿妈,他没注意到身后战友的头渐渐低垂,轻轻的垂落在他的肩膀上。
但他能感觉到,战友在他脖颈处原有的温热鼻息,突然间消失了。
澹台明镜的泪一滴滴落下,他没回头看,只是说:“山子,坚持住,哥还行的!”
越过肃然站在原地等着他的长官和战友们,澹台明镜固执的朝着野战医院的方向奔去。
他不停的在地下坑道中奔跑,他只要跑得足够快,战友就不会死,他坚信。
他的阿妈在榕城等自己,战友的阿妈也在村口等他呢!
所有路途中碰见他们的中国军人,皆停下脚步,站得笔直,直到那个孤独而坚定的背影消失在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