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九月份,秦德威一直深居简出,过着含饴弄子的居家生活。
对于秦德威这样的人来说,只怕以后宁静度日的时光会越来越少。
长子秦国祚,现如今两周半,正处在一个最可爱的年纪。
次子才几个月,本来叔父秦祥起了个名字叫秦国忠,秦德威总觉得十分别扭,改成了秦国泰。
进入十月初时,秦德威就必须离开南京了。
这么多年都有经验了,若想在北方运河封冻之前赶回京师,出发时间就不能更晚了。
然后老生常谈的问题又来了,顾娘子和两个儿子怎么办?
照秦德威的想法,当然是都带走,一家人齐齐整整的都去京师。。
但长子秦国祚是叔父秦祥的心头肉,拼着老命也不想让秦国祚被带走,秦德威百般技巧说服不了叔父。
而次子秦国泰出生几个月都不到,大冷天的长时间奔波于江湖,风险实在太大,又不敢冒险让他出门了。
至于顾琼枝更是两头为难,一头放不下两个儿子,另一头又舍不得夫君,完全没有主意。
秦德威也体验到了什么叫“人有悲欢离合”了,以当今的交通条件,纵然作为穿越者也无能为力。
最后只能咬咬牙,对顾氏说:“不然就再等一年,我明年再来接你!”
顾娘子也对官场的事情略有所知了,迟疑着说:“夫君总是返乡,只怕要有非议。”
别人在京师做官的,动辄几十年不回老家,秦德威却每年回一次,区别太明显了。
秦德威叹道:“明年的事情谁也说不好,也许我就罢官回乡了呢!“
明年也就是嘉靖十七年,与总体平平淡淡今年可不一样,是一个很特殊的分水岭年份。
一句话概括,明年就是严嵩开始摆脱夏言的独立崛起之年,同时严嵩给嘉靖朝大礼议画上了最终句号。
就连向来自信的秦德威,对于明年也没有把握。
因为严嵩的崛起,秦德威根本阻止不了。这不是逆向金手指,而是有其深刻的历史必然性。
除非秦德威也学严嵩拉低下限,不要名声,取代严嵩成为众人眼中的佞幸奸臣,以后一直被舆论嘲讽集火。
但秦德威真做不到那样啊。
在深秋里,秦德威又一次出龙江关,上船离开了南京。
与他一起出发的,还有邢一凤、王逢元、何良俊等人,这些人都要去京师,参加明年的大比。
到时候,不定又是几家欢乐几家愁了。
一路无甚可说,沿途吃吃喝喝,十月底时抵达京师。
打发了邢一凤等人去会馆住,秦德威自行回家。
才进了家门,就有仆役跪地报喜说:“生了生了!王姨娘刚才生了!是个大姐儿!”
这可是巧了,秦德威“哈哈”一笑,没先回正房,转身就去了王怜卿院里。
此时正热闹非凡,母亲周氏、妻子徐妙璇都在这里,院里院外充斥着喜气洋洋的气氛。
毕竟家中添丁进口乃是大事,更何况还是京师秦宅第一个新生儿,象征意义非凡。
秦德威对母亲行过礼,又受了别人的礼。然后徐妙璇亲自将小千金抱着给秦德威看,眼馋的心思简直溢于言表。
秦德威颇为喜爱的逗了几下女儿,又想迈步进里屋,去看望王怜卿。
但有个婢女站在屋门口,对秦德威道:“王姨娘发话说,此时憔悴丑陋,不堪入郎君之目,故而还是不见了。”
秦德威哑然失笑,不愧是王怜卿,还是这么爱美和在意形象。
要是真转身就走,那也太钢铁了,他便对着屋里叫道:“隔着屏风说说话总行了吧!”
于是婢女们搬来屏风,挡在了王怜卿床前。四个月没见的两人,就隔着屏风说着体己话。
秦德威正说得开心时,忽然听到屏风另一边王美人叹了口气,幽幽的说:
“妾身刚才就想着,把女儿送到夫人房中抚养,郎君你看如何?”
秦德威愣了愣,问道:“这真是你的想法?”
很多大户人家里是有这种习俗,把所有儿女都放在大房里养着。
但秦德威心里还是有点平等观念的,内心深处并不很讲究嫡庶,也没有那种强迫庶子庶女都送到大房的心思。
又听到屏风另一边很冷静的说:“妾身知道郎君你不在意世俗的区分。
但女儿若养在大房,其实对她更好,毕竟我不是一个好母亲。”
这个意思有多重含义,毕竟王怜卿出身在那里摆着。
秦德威稍稍沉默了一下,笑道:“大喜的日子,说的跟离别似的!
还不是都在一个府里,又不是日常看不到。放在大房,让我这个当爹的亲自抚养也行!”
只听到屏风另一边哽咽着说:“妾身没有托付错人......”
老夫老妻的居然还煽起情来了,秦德威很不能适应,就起身说:“你先休息!等我明日再来看你!”
等回到主房,秦德威还没来得及与徐妙璇亲热几下,顺便讨论一下《皇明宝训》。
忽然婢女进来禀报说:“门子那边传话,有好几个人来请老爷!”
秦德威莫名其妙的,这帮人懂不懂规矩,至于这样吗?自己今天刚回京师,哪有这样让人回家不得安生的!
徐妙璇很聪明的猜测说:“必定朝中发生了事情,所以别人才会迫不及待的找你。”
秦德威让人把帖子都拿来,翻了几下,看到张潮张老师的,就决定先去张老师那里探风。
等天色黑了后,秦德威就悄悄的来到张老师家里。
不等秦德威发问,张学士主动说:“陛下下旨,让内阁及翰林院给兴献帝重拟谥号!你怎么看?”
这件事本身不复杂,但复杂的是,嘉靖皇帝的心思到底是什么。
张学士说完后,观察秦德威的表情,发现这学生居然毫无波动。
“你不感到吃惊?”张学士紧接着问道。
秦德威老神在在的说:“几年前就能预料到了,有什么可吃惊的?”
张老师便感到,这句话风格就很秦德威了。特点就是听起来像是吹牛,实际上很可能就是真的。
“你到底是怎么看的?”张学士再次发问。
他已经认命了,与其自己判断,还不如听不肖弟子的判断。
秦德威有点大逆不道的说:“我看这件事,就像是萁子看纣王用象牙筷。”
张学士大吃一惊,倒不是对秦德威的“大不敬”口气吃惊,主要是吃惊秦德威所表达出的意思。
秦德威这意思就是,这事没完,重拟谥号只是一个小小的开始,后面还有无穷无尽的麻烦。
“何至于此啊。”张学士忍不住叹道。
秦德威对张老师反问:“怎么不至于此?”
这嘉靖皇帝为他爹的事情,都折腾了十几年了。
如今大臣都以为会消停了,大家已经默认嘉靖皇帝认回亲爹,把孝宗当叔父看了,怎么皇帝还要继续折腾?
只能说,嘉靖皇帝的偏执,超出了大臣的想象,大礼议仍然没有结束。
嘉靖皇帝父亲的谥号只是兴献帝,而正常皇帝的谥号是什么样的?
比如武宗正德皇帝,谥号是“承天达道英肃睿哲昭德显功弘文思孝毅皇帝”。
嘉靖皇帝要求给父亲重拟谥号,很明显是想让父亲谥号向正常皇帝模板靠拢。
秦德威继续莫得感情的分析说:“既然都重拟了那样一个谥号,那要不要像列祖列宗一样,加庙号称宗?
如果兴献帝真的称宗后,神主要不要入太庙?
又如果兴献帝神主入了太庙后,要不要再来个万世不祧?”
卧槽!太庙!张学士震惊的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的说:
“兴献帝生前并非皇帝,只是一个追封的虚号而已,怎么能入太庙?”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实在太离谱了,一个没当过皇帝的人入太庙,简直颠覆张老师的三观。
张学士对礼法还是很有研究的,又从礼法上辩驳说:“况且生前时,武宗皇帝是君,兴献王为臣!
若兴献帝神主入太庙,那与武宗皇帝之间,位次如何排定?
如果兴献帝在上,那武宗皇帝这个君怎么可以位在臣之下?
可又如果武宗皇帝在上,那兴献帝作为皇叔,位居武宗之下也不合理!”
秦德威翻着白眼吐槽说:“老师你跟我将这些道理有什么用?有胆量以后你对陛下讲去。”
张学士又说:“若陛下真有这个心思,那满朝大臣没人敢附和啊!谁敢附和逢迎?”
秦德威只能答道:“莫须有!”
这不就有个叫严嵩的无底线奸臣吗?还是个专业对口的礼部尚书。
嘉靖皇帝需要严嵩,只有严嵩肯为了皇帝背负骂名;而严嵩也需要嘉靖皇帝,只有嘉靖皇帝才会理解他的苦心。
张老师深深的叹口气,今年都已经到年底了,估计不会有大动静了。但到了明年,肯定又是个多事之秋啊。
朝廷才安定了一年半,怎么又要纷乱起来?
然后张老师充满希冀的问:“你既然预料到,可有什么办法?”
秦德威无奈的摇了摇头,“人力有时穷,如果陛下执拗于此,我能有什么办法?反正老师你沉默自保就行了,别多嘴。”
这是真心话,秦德威也不是万能的。在没有任何回旋余地的底线上,秦德威也施展不了花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