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烈火和怒意,让他这跻身三狂五帝,成名多年的人,也不禁心生怯意。
“当初重明事变,大王早就派人潜伏盛都,做好了接应他的准备。算好了他当时剂量应该不深,一路小心护送,大王密卫还带了我早就配好的药,不能解毒,也能护他生机……大王只是想要控制住桀骜的慕容翊,并不想真的折腾死自己唯一看中的继承人。”
“谁知道他为了不受控制,甩脱密卫,孤身潜入风雪之中,自己提前赶回了辽东,报复大王,杀戮汝州……说实在的,我听说后,简直不敢相信。他是怎么熬下来的?”
铁慈在桌下,一根根摊开握了很久的手指。
手指冰凉,指尖毫无血色。
“我听姹紫说,他在城南贫民窟躲藏时,就发作了一回,这和我们精心计算的用量不对,我们猜,裘无咎可能给他加了药,这种情形下他还能逃出去……真是……”景绪不住摇头。
铁慈已经不想听了,她站起身,默不作声地出去。
行至地道入口时,她停住,道:“收拾一下,明天送你回辽东。”
景绪惊得嘴里的饺子掉下来。
“做甚!”
铁慈未答。
“他不需要我的啊,他那药只能靠自己扛,既然当初那么重伤都能扛下去,现在只会慢慢转好。我可是被他扔你这儿来的,被你打发回去,你知道他会怎么对我吗!”
铁慈慢慢拾阶而上,打开入口时,她道:
“如果你做不好你应该做的事,那朕现在就让你知道朕会怎么对你。”
“你疯了?你自己一样沉疴在身,你不需要我的吗!”
回答他的是缓缓关闭的密室门。
密室内,景绪第一次砸碎了自己的饭碗。
专门用来接待使臣的同文馆内,姹紫铺开信纸写信。
“……大乾女帝武功尚在,但臣观其面色,疑其经脉有疾。且经臣试探,亦疑其天赋之能已失……”
天色刚蒙蒙亮,夏侯淳就被宣召进宫。
太女九卫指挥使苦着脸,心想大年初一也不给人睡个懒觉,正做梦狄一苇给他洗手作羹汤呢。
在正殿等了一会,才等到一身短打进殿来的铁慈,从她微微冒着热气的脸来看,她是去练武了。
夏侯淳有些惊异,忍不住道:“陛下,您身子尚未大好,太医一直建议不能操劳,要多静养。”
铁慈接过布巾擦汗,道:“朕是觉得,朕以后要越发强壮才行。”
活着,更好更久地活着,才能面对更多的事。
夏侯淳上下打量铁慈,觉得今日陛下看起来有点不一样。
但铁慈没给他探索的机会,给他下达了一个让他觉得十分匪夷所思的任务。
半个时辰后,夏侯淳换了平常衣裳,带着一群同样换了装的九卫,对着城南的贫民窟面面相觑。
这么大一块地域,这么多的破烂棚子,一个个搜过去都要很久。
更不要说真正要找的还是地下。
不过好在,铁慈也下达了一个命令,命户部拨出一笔银子,自己也拿出一笔钱,在城西造了一批简易土房,将这群危房区的百姓都迁移过去。贫民窟就地拆除。
这事儿之前就开始办了,谁也不知道皇帝是怎么忽然关注到城南那个存在了许多年的贫民窟的,毕竟虽然有碍观瞻,但哪个城池都有,而且人们也觉得,那些底层人民聚居在固定的某处,对大家都好。
但皇帝不允许有,那就不可以有。
顾小小大年初一带着一大群人在加班,非常有效率地将那些贫民窟百姓舍不得想要带走的破烂都给扔了,赶上大车一起运走。
每个人都只允许带一个小包袱,因为他们的所谓家当都没有价值,且十分肮脏,容易传染病菌。扔掉的东西就地焚烧。
而铁慈已经下令顾小小在准备房子的时候,以批发低价购买了一批不太好看却结实的用具和一些生活物资,这些百姓完全可以拎包入住。
这边人迁走,那边开始拆房。拆迁动作使夏侯淳想象中的艰难工作,很快就得了结果。
两个时辰后,闻讯出宫的铁慈,站在了一处被拆开的入口前。
护卫将四周都封锁,没人知道皇帝陛下来了这里。
历朝历代的皇帝,从无人踏足此处。
被拆掉的贫民窟,满地碎砖烂瓦,垃圾污垢,比平时更加不堪入目。
小虫子蹲下身,将铁慈袍角挽起打了个结,又要自己先下去探探路。
铁慈阻止了他。
也没允许任何人跟随,下了地道。
在地道口,机关开启处,她摸着了一手黑色碎屑,那些碎屑在掌心里慢慢融化,露出深红的底色来。
不知道是谁的血,留在了入口处,凝结成屑。
顺着甬道往下走,果然看见到处都是一滩一滩的黑色痕迹,说明这里,到处都经过激烈搏斗。
铁慈顺着通道走了一圈,通道两边都是房间,两两相对,几间房间都有人呆过的痕迹,有一间房间有大量血迹,喷溅在床榻下。有一间房间能看出很多人在里面呆过。
通道的墙壁上有不少刀剑痕迹,刀痕长而深,前端很细,是辽东长刀留下的。
很多的辽东密卫,且个个都是高手。
最后她停在了一个房间之前。
密室封闭了很久,气味很不好闻且留存得长,除了之前几乎每间房间都能闻见的血腥气外,这房间里还有一种奇异的淡淡香气。
她停了一停,最终还是走了进去。
她看见了扔在床边地下的血迹斑斑的锁链。
她看见了被锁链磨损得坑坑洼洼的木质榻边。
她看见了因为挣扎太过已经裂缝的床。
她甚至在那些缝隙里看见干涸的血肉。
她最后看见了墙壁上,深刻的,延伸出裂缝的,边缘染血的……她的名字。
不知过了多久,她缓缓地上了榻,跪坐在吱嘎作响的木板之上,伸手,将那个名字轻轻一一抚过。
她抚摸得很慢很慢,像是第一次看见自己的名字,像是要借着这抚摸,将那深刻的名字和刻下名字的那个漫漫长夜,也刻进自己心底。
手指在边缘粗糙的裂缝描摹而过,也被磨砺出细微的伤口,一点淡红,覆盖旧血。
很久之后。
她下了榻。
走到门边。
她目光落在门边,那里靠下方的位置的墙壁上,留有一个很深的手掌抓握痕迹。
抓握得如此用力,以至于土墙掉了很多土灰,留下了一个深刻的缺口。
她蹲下身,将手指,慢慢伸进那个缺口。
像是隔着时光和山海,梦魇和记忆,再次将手,与他相挽。
门在身后缓缓关闭,将那一星半点上方透下的微光遮没。
也将屋内墙壁上,那个大大的手指刻下的“铁慈”旁边,更加清晰深刻的“慕容翊”三字,遮没。
铁慈上了通道,对等候在地面上的夏侯淳淡淡道:“封了这里。”
“以后永远不许任何人进出。”
“是。”
有人上前来,准备用铁板封死这里,铁慈最后看了一眼,转身。
忽然她停住,看向远处。
那里是条小街,贫民窟的百姓正聚集在这里,准备被转运。
大家都忙不迭地领取物品,往车上钻。
只有一个粗布衣衫的女子,抱着一个小包袱,背对所有人,立在街边,遥遥地看着她。
铁慈停下了脚步。
一刻钟后,铁慈看着跪在自己脚下的兰仙,神情讶异。
当初问柳尸首送入宫中,兰仙并没有跟来,她事后命人寻找,只知道萧问柳跳城后,兰仙曾随着军队出城打捞,但是之后不知所踪。
她确认兰仙没有背叛问柳,也便算了。这也是个苦命女子,若从此能得自由,也好。
未曾想她一直在城内,留在了这贫民窟里。
“这里是我和小姐最后停留的地方。”兰仙和她缓缓走在遍地杂物的贫民窟小巷中,“那天我看着小姐的尸首被送进宫中,宫中我进不去,萧家也回不了,我就留在了这里。”
“问柳……最后怎样。”
兰仙出了会神,“不怎么样。她被送到皇陵,一开始还想照顾铁凛,但铁凛天天买醉,骂她,还打她,我气不过,给铁凛套了麻袋揍了他一顿,小姐怕我被查出来,自己搬到单独的小院居住,昭王和铁凛把好的食材都据为己有,小姐就带着我自己生火做饭,想吃肉了,我们就去打野味。昭王和铁凛从来不管皇陵的事,只有小姐一个人每日带着人巡山,查看皇陵,认认真真做着看守皇陵的事。”
她顿了顿,感喟地道:“不,奴婢说错了,那样的日子虽然清苦些,但现在回头看,那样的日子如果能真的过一辈子,那多好。”
“为什么不和朕说?朕让丹霜交代过你,有什么不顺心的,尽管来告诉朕。”
“小姐不让。”兰仙说,“她说您给了她您能给的一切,她就不能再不知好歹。您让她来守皇陵,她就好好守。您交代的事,她都会做好。”
她转头看着铁慈,道:“奴婢要替小姐解释一句,当初昭王和铁凛无诏进城,带了小姐一起,是要拿她做保护盾。而小姐当时,一听说宫中有变,就慌了神,二话不说跟了他们走,进了城门才反应过来,跟随他们这样进城,是附逆……但她回不了头了,她想要救祖母,也想要尽可能地帮您……忠孝难两全,但她选了她能做到的,最全的方式。”
铁慈闭了闭眼,没有说话。
都太痴,太痴了啊。
兰仙看着城门的方向,轻轻道:“她一生,最后是在辱骂痛恨中结束的……”
她忽然一个趔趄,铁慈已经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小心脚下!”
兰仙在她扶持下站稳,低头看了看铁慈的手,皇帝陛下的手势温柔,一点也没抓痛她,她凝视着铁慈修长有力的手指,看进她关切的眼眸。
眼前人,是最温柔的日光,最皎皎的玉树,最浩瀚的星空,所见所得,满目光华。
她忽然一笑,轻声道:“……您这样的人,谁不会一见倾心呢……”
她声音太低,铁慈没有听清,疑惑地看着她。
兰仙忽然一指前方,道:“当日,我们就在这里,遇见了慕容翊。当时我们以为那是一具冻毙路边的尸首。”
铁慈一震,放开了手,转头看去。
那依旧是肮脏的巷子,土墙上污迹淋漓,她看着兰仙所指的那个角落,几乎无法相信慕容翊那样的人,会在那日,抱头靠着这样的墙,险些死在陋巷风雪里。
兰仙又指了指旁边一个已经倒塌的窝棚,“还要请陛下恕罪,在这里,我脱掉了他的衣裳,给他搓雪取热,当时太危急,不这样做,他一定活不了。”
铁慈沉默,忽然整衣,对她长长一揖。
兰仙震惊,好一会儿才赶紧跳开,靠在墙边发了阵呆,忽然笑了。
她道:“小姐临终前,还在担忧你们,还在和慕容世子说,希望他没有背叛您,希望他能坚持下去……奴婢想,小姐现在应该可以瞑目了,因为,她没救错人。”
铁慈抬手,按住心口。
心间滋味复杂难言,以至于这两年时常发作的心口痉挛再次惊动。
兰仙忽然笑了,“当日我救他的时候,他披风底下滚出萧次辅的脑袋,险些被小姐看见,我给遮掩过去了,后来,慕容世子就带着这脑袋,坦然上了萧家的马车……世子真非常人。”
铁慈想了一下那场景,也难得地笑了,“他一向行事不按常理。”
“那陛下就期待一下这位行事不按常理的大奉皇帝,将来依旧能给您惊喜吧。”兰仙道,“我和小姐见了他在盛都的最后一面,我们亲眼看见一个重伤濒死的人,依旧横行于这里,逃亡、杀人、一样不落。这样的人,我相信他,什么都可以做到。”
铁慈凝视着她,半晌道:“我也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