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大理寺卿颤巍巍掀开毯子,嘟嘟嚷嚷地找鞋子。
江尚书起身披大氅,蔡尚书说我去和家眷说一声,张尚书将一柄藏在袖子里的刀,挪在腰间。
都知道出得这地洞便是风雪刀光。
但也得走出去。
大乾不能亡,宫内真的塌了天,他们也得先抢出来顶着。
宫主看着这一群老头子,愁眉苦脸地道:“一群老头子,我怎么带?也没那么多筐啊!”
顾小小不理她,走出了地道,行到外头空旷处,点燃了一根手指粗的青色的烟。
他眼底有忧色。
这是铁慈给过他的东西,说是危急时刻的保命手段,但是他很担心,这么一根不大的线香,在这风雪之夜里,当真能传往四方,请来想请的人吗?
身后脚步声瑟瑟,大臣们走出来,隐约听见风雪之中,传来的惨叫和求救之声。
转眼被风凄厉卷去。
不知明晨的雪上可染血。
此时。
辽东一行人还在往城南逃亡。
无数国子监学生穿戴整齐,涌往长明街上。
狄一苇翻身上马,身后血骑如一条血色的鸣镝,穿越原野,将城门抛在身后。
和她相对的方向,百骑撞破风雪,在官道之上狂奔,领头人雪白的大氅在风中飞扬,向着城门。
在更远一些的空旷平原之上。
像被风卷过的大片的云,蹄声如擂鼓响彻大地,附近的鸟兽惊飞避走,看着这支飙风一般的军队如潮水般涌过大地,再涌入隐秘的大山的脉络之中。
看见最前方深黑色的披风像旗,一卷。
重明宫内,灯火在风雪之中暗昧。
殿上人,殿下人,两相遥望。
又是一个时辰过去了。
这一个时辰内,童如石派人杀了一群绕道后殿试图悄悄潜入殿中的太女九卫。
铁慈则派出萍踪,佩刀向东德子媳妇请战。
没人知道她为什么不管已经走到中廷的童如石等人,反而要将微带善意,始终站在殿外只肯掠阵的东德子媳妇作为目标。
但既然萍踪向她挑战,东德子媳妇也不会拒绝。
她双手一掣,现出一双铁菜刀,菜刀式样很普通,就是最常见的那种,但百炼精钢,雪亮,刃锋很薄,很宽大。
铁慈曾经在暴雨之夜的灵泉村后山,亲眼看见那双菜刀将人头也如砍瓜切菜。
萍踪那把刀也很薄,不大,黑黝黝的,很钝。看上去实在不像是好刀。
李值走到东德子媳妇身边,轻声道:“还请您勿念旧情,全力出手。铁慈已无战力,早些擒拿了萍踪,我们便可兵不血刃地敦请铁慈献玉玺。殿下说了,会保她一命。如此,对大家都好。”
东德子媳妇微微点头。
无论对铁慈怎么看,终究是灵泉村人,对她更重要些。
拖延下去,只会更多人受伤。
两人相对,东德子媳妇缓缓抬刀。
下一刻便是狂风暴雨。
她已经看出萍踪伤势不轻,此刻必定不是她的对手。
她决定以最快速度解决对方。
刀光一闪,长河倒挂,东德子媳妇身后的雪地猛地出现两道沟渠,溅起雪花万丈。
刀风割裂雪地的同时已经到了萍踪头顶。
在众人眼里那些雪花还没散,天地还一片濛濛,只有冷光一点如寒星,在萍踪头顶一现。
萍踪却猛地抛出了那柄丑丑的小黑刀。
当地一声巨响。
没人看出发生了什么,就看见雪花扬起又散,白黑相间的物体旋转着霍霍有声割裂雪花和风,在空中划过几道黑白色的轨迹,最后没入几丈外松软的雪地中不见。
而东德子媳妇双手已经空了。
显然这突发的情形让她反应不及,她怔了一怔。
就这么一怔,萍踪已经欺进了她的怀中,手指冰冷地搁在了她咽喉上。
东德子媳妇下意识闭了眼睛。
东德子狂奔而出,却已经来不及。
殿上,铁慈道:“萍踪。”
萍踪格格笑起来,手指从东德子媳妇咽喉上收回,反手却一个耳光,狠狠扇在她脸上。
她道:“小姨不让我杀你,揍一下,不过分吧?”
东德子媳妇睁开眼睛,脸上血印浮现,她道:“那是什么刀。”
萍踪:“磁刀。”
东德子媳妇恍然。
她的武器是精铁双刀,宽而薄,一旦对方抛出磁铁,结果可想而知。
萍踪的磁刀甚至宽度都和她的刀差不多。
显然这是为她量身定制的武器。
换成别人,用拳头,用长刀,用剑,用钓竿,都没这个效果。
换句话说,铁慈从未懈怠过,她自接触过灵泉村,便将他们当成假想敌,对他们做出了有针对性的对战计划。
明明不确定能不能用上,她还是做了。
所以当今夜,他们真出现在她对面,哪怕她强弩之末,也无惊无乱。
脚步声响,东德子冲到媳妇身边,想也不想,一拳挥出。
空气中噼啪一声响,像爆竹炸了般脆亮。
这一拳击实了,萍踪的脑袋也能像爆竹一样炸了。
一只手伸了过来,轻轻一兜一带。
劲风卸入雪地,雪片扑了附近的人一头一脸。
东德子媳妇道:“别打了。”
拳风止歇,萍踪的发丝扬起又落下。
红白身影一闪,她退出三丈外,神情依旧不屑,心里却暗惊。
这对夫妻的实力,就足够和她全盛时期拼一拼,现在她元气大伤,对方真要全力出手,她扛不住。
这么恐怖的一群高手,彼此之间还有默契,便是大军,也留不住他们。
难怪敢这样大摇大摆进宫。
拳风停了,东德子媳妇却并没有松手,她沉默了一会,就这么抓着夫君的拳头,带着他转身。
走过几丈外的雪地,她手一招,埋在雪里的双刀飞出,中间还紧紧吸着磁铁,东德子媳妇手指一弹,磁铁碎裂成一片黑屑散在雪地上。
她将双刀插回腰间,一言不发,就这么拖着夫君走了。
童如石愕然看着这对夫妻的背影,终于反应过来,怒道:“你们临阵脱逃!忘记当初在我爷爷面前的誓言了吗!”
东德子媳妇没有回头,雪地里落下深深的两双脚印,一路迤逦而去。
只有冷冷语声散落在天地间。
“她抱过我的孩子。”
“我也吃过慕容翊的菜。”
殿内。
铁慈一直平静坐着,面上无喜无悲,像戴了一张今夜冰雪冻成的面具。
无论是城门打开,敌人入侵,还是城内骚乱,高手群逼,种种噩耗迭来,转眼陷入人生里最惨的境地,她岿然如故,冷漠如天际玉山。
却在听见那个名字时,她微微抬起手,随即放下。
像一霎太痛。
想要捂住心口。
青烟袅袅散于风雪间。
好一阵没有动静。
就在顾小小开始焦躁时,头顶上忽然传来“孤寡”一声。
顾小小抬起头,就看见屋顶上多了一团白色的东西,乍一看还以为是一截烟囱。
烟囱动起来,身上积雪簌簌下落,露出一身的五颜六色,肩膀上跳下一只穿棉袄的青蛙,孤寡孤寡地叫了几声。
顾小小才看出这是个个子娇小的少女。
她架了个大大的眼镜,一双眼睛里满是焦急,和顾小小道:“你是谁,你怎么有我的召唤香?”
顾小小隐约明白了对方的身份,道:“阿扣是吗?我的香是皇太女给的,现在我要去救皇太女,需要你和你的族人帮忙。”
阿扣之前在城门口拦阻叔公不成,便赶回城中,召集在城中的族人,魃族性情散漫,住在不同地方,召集花了不少时间,正要去宫城,却嗅见了召唤香的味道。
这本就是她给铁慈的,自然立即赶来,却看见了顾小小。
阿扣立即说好,转头却看见一堆老头子出来,顾小小和她道:“我们需要最快速度安全地去宫城。”
顾尚书道:“备马吗?”看着大雪神色为难。
这种天骑马在风雪中奔驰不是好主意,路难走,太冷,也会遇见拦截,那就是送上门去了。
阿扣看着这群老头子,皱起眉头,回头看看自己的族人。
此刻尚书们也看见了阿扣身后影影绰绰出现的人,还看见了鳄鱼、巨蟒、彩色的青蛙、巨大的守宫、蜘蛛、蝎子……
这些本不该在这里出现的动物,还一个个穿着棉袄、兽皮、皮草——都是大家的爱宠,都不适应寒冷的气候,怕冻死,和主人们穿的都是情侣装。
有人抬头看看天,眼神迷惑。
太阳并没有从西边出来啊。
阿扣看着这些活宝,忽然一拍手,道:“有了!”
半刻钟后,盛都风雪街头,出现了一只奇怪的队伍。
有人骑在鳄鱼身上,有人骑着巨蟒,有人坐在雪橇上,拉着雪橇的却是一群蜘蛛或者蝎子。
“骑士”们一个脸色青白,身躯僵硬,宛如僵尸。
“坐骑”们在雪地上爬出各种诡异的痕迹,却都有着寻常动物难以企及的速度,一路哧溜溜地滑过雪地,其间也遇上过几次作乱的人,有的人瞪大眼睛还没反应过来,这诡异的毒物运输大队就冲了过去。
也有人反应过来,欲待阻拦,但是还没接近,就遇上一片斑斓彩雾,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那群动物运输大军从彩雾中冲出,不停留地去了。
顾小小脸色僵硬地站在一条巨蟒身上,手上还卷着缰绳,绳子套在巨蟒的脖子上。
但这绝不是骑马的感受,他能感觉到脚下软韧滑溜,不住扭来晃去,速度太快导致风雪扑面,每一口都咽下冰冷的风雪。
连睫毛都被霜冻。
冷到极致,也就忘记了恶心和害怕。
身侧忽然有风响,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大声喊:“溜得不错嘛!”
顾小小艰难转头,才看见宫主就在他身侧齐头并进,她没骑任何毒物,因为所有毒物都不肯给她骑,看见她就跑。
她便在靴子底下绑了两块薄薄的木板,微微屈膝,身子前倾,雪地中一样的风驰电掣。
此刻她正转头对他笑。
像一道透明的自由的风。
风声里,她的笑声依旧清晰,“帅不帅!”
顾小小扭过头去。
宫主伸手,把他的脑袋又掰过来,面对自己。
顾小小怒目而视。
宫主不在意,继续喊:“是不是比你们皇太女还帅!”
顾小小怒从心起,大声道:“给她提鞋都不配!”
太用力,风太大,还没说完就呛得拼命咳嗽。
宫主依旧不生气,笑眯了眼,她下半张脸都埋在一个大而厚的口罩里,只能看见弯弯的,睫毛长长的眼眸,像两轮濛濛新月。
她从脸上取下口罩,飞快地伸手给顾小小戴上。
顾小小顿时觉得活过来了。
但他又觉得难堪,不自在,口罩上还残留着少女的温度和淡淡清香,他的脸瞬间就烧红了,立即就要解口罩。
却不知道宫主是怎么系的,他解了半天都解不开,又要顾及身下大蛇,险些掉下来。
宫主拍拍他的肩,道:“行了,男子汉大丈夫,别这么扭扭捏捏的。”一个轻俏的展臂,已经远远地越过他到前面去了。
顾小小抬起头。
前方,宫城在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