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中,点芳斋的大门,被不速之客匆匆敲响。
缩在榻上敷脸的静妃听见回报,诧异地直起了腰,道:“什么?太后来了?”
静妃下意识起身,去迎接太后,行步匆匆,一边走一边整理裙子。
这许多年对太后形成的畏惧,使她此刻完全考虑不到,为什么被软禁在慈仁宫的太后,会在风雪之夜,忽然来到她这里。
门开了,殿门外立着披着狐皮大氅的太后,她今日打扮得很是庄重精致,端然静立,丝毫看不出家族倾毁的哀伤。
这样的太后让静妃更加自惭形秽,急忙迎上去,亲自给太后打伞,讨好地问:“母后有什么事吩咐臣妾便是,如何这天气亲自过来。”
太后便携了她的手,先上下细细看了她一阵,颔首道:“一段时日不见,你果然比之前更出众了。”
静妃眼底泛出喜色,这许多年,太后从不拿正眼看她,此刻却像对着亲儿媳妇一般絮絮和她说话,这让她受宠若惊中又生出骄傲,忍不住道:“都是母后……”
太后轻轻捏了捏她的手。
静妃反应过来,住了口。
太后并没有立即说话,停留在殿门口,静静看那混沌风雪。
静妃有点莫名其妙,她也转头去看天空,风雪太大,狂风呼啸,什么都看不清听不清,只隐约觉得有一处似乎特别黑,还有一处似乎有红光一闪,转瞬即逝。
太后也在看着那处,这一刻她眼眸极黑极冷。
片刻后她便恢复笑容,拍着静妃的手,轻声道:“来寻你,是因为哀家在慈仁宫听说,陛下龙体欠安。哀家听着心里不安,便想去看看他,正好路过你这里,问问你要不要一起去。”
静妃立即慌了,忙道:“那自然要去的!”急着唤人备轿,拿上补药,又换大氅,忙忙碌碌好一阵子,才想起似乎太后是不能出慈仁宫的?
但这话当着太后的面,没法问。
反正是去寻陛下的,有什么自然是他们母子去说。
静妃当惯了甩手掌柜,也就将这些疑问丢开了。
两乘暖轿,缓缓离开点芳斋,没入风雪之中。
铁慈头顶着一片粘腻的黑暗,看不见,说不出,感知不了。
她有很多话想和桑棠说,可惜盛怒之下的夜帝,不惜破例用了绝学,想要将传说中越来越强大的皇太女,直接扼杀掉任何生机。
这一刻铁慈心中生出悔意。
她为了保证宫禁安全,避免打草惊蛇,一直想联系到端木之后,再和桑棠揭开真相。毕竟口说无凭,桑棠未必会信她。
谁知道端木忽然失去踪影,他这样的人物,如果不想被人找到,那就谁也找不到。
一直以来桑棠因为旧伤,从不出慈仁宫一步,也一副只想保护太后,其余万事不管的态度,也因此,她在万事繁忙之际,相对疏忽了。
只小小疏忽,便面临死局。
现在黑夜压顶,她却连对手都找不着,万千武力,也无法施展。
原来这才是夜帝的真正出手。
这还是重伤多年后的出手。
可以想见全盛时期的三狂五帝何等威势。
这一瞬间铁慈忽然想起端木的那些画,想起那个朝夕之间迅速解决了这八个最强大的人的高手。
心中第一次涌起浓浓恐惧。
但随即她便抬头。
她不能恐惧。
不能这么轻易便形成心障。
她忽然抬手,指尖金光一闪,细细一线,穿透黑障,直抵苍穹。
下一刻雷声轰鸣,细细金光转为水桶粗的光柱,直劈而下。
黑暗当真宛如实质,那一道金光劈下,也不过照亮方圆之地,四周的黑暗依旧浓郁,如魔雾,如黑浆,滚动不休。
但在这金光亮起的一瞬间,铁慈竟然迎着闪电跃起。
她擦着电光的边缘,感觉像顶着一座山,好容易跃到半空,正看见宫门方向,红光一闪。
也在这一刻,她终于听见了那个方向传来的巨响。
铁慈心中一动。
那红光像是萍踪。
萍踪很懒,轻易不出手,此刻宫中能让她这么倾力出手的,只有桑棠,而桑棠在这里。
那么,宫门那里的,是端木!
近五十年最为强大的两位宗师,同时对宫城出手。
是莫大危机,但这危机来得奇怪。
金光一闪即逝,四周瞬间恢复黑暗,而浓郁的黑暗仿佛被方才劈裂它的电光激怒,滚动着,翻卷着,向铁慈挤压而来。
铁慈感觉到了窒息和沉重的压力。
她在瞬间想到了丹霜赤雪,瑞祥殿的宫人们。
不知道多少被卷进了这黑暗中,而她都如此艰难,她们能存活多久?
铁慈吸一口气。
伸手拔下了束发的簪。
将尖端对准了自己的后颈,轻轻一戳。
真力灌注入穴,她眉间轻轻一跳。
片刻之后,她吐一口长气。
那气竟然如白龙,滚滚在黑雾中穿过。
下一刻她身形一闪,在原地不见。
片刻后,她出现在一片屋脊之上。
黑暗果然亦步亦趋,跟着她。
铁慈低头看这一片屋脊,认出应该还是瑞祥殿的屋顶。
冒险破禁使用了瞬移,果然能够移动了。
但还是比预期的距离短了不少。
这意味着她要赶到宫门那里,需要很多次瞬移。
容溥的警告再次响起。
“就我的观察,瞬移对殿下极其危险,每使用一次,殿下经脉逆行便重一分。一旦彻底逆转,神仙难救。望殿下勤练武艺,若要逃命请练好轻功,莫要使用瞬移。我这里教殿下一个锁穴法子,避免殿下无意中瞬移。请殿下轻易不要解穴,更不要连续瞬移,切记,切记。”
铁慈抬头看仿佛没有尽头的黑暗,苦笑一声。
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身形一闪,这次她落在瑞祥殿前殿的屋顶上。
黑色大罩子又跟了过去。
再一闪。
这一回,终于落在了瑞祥殿门外。
黑色罩子亦步亦趋,轰然罩下。
瑞祥殿内,瘫倒了一地的人。
人们抬头望天,只看见混沌依旧,雪满深庭。
丹霜挣扎着爬起来,踉跄奔到殿门外,正看见那巨大的黑色罩子,落在了隔壁玉琇宫屋顶上。
下一刻,落在了玉绣宫隔壁宁坤宫的二进殿内。
下一刻,落在宁坤宫的前庭。
下一刻,落在宁坤宫前的群禧殿内。
丹霜扶着墙,看着那一团凝滞的黑暗,随着一个人的移动,一点一点在风雪中,像一座飘摇的远古巨钟,向着宫门的方向远去。
重明宫寝殿之外,一人将手轻轻按在墙壁上,闭目似乎在喃喃自语。
重明宫寝殿之内,慕容翊含笑向铁俨走去。
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觉得眼前一花,眼前光影似乎微微扭动,但随即又一切如常。
慕容翊揉了揉眉心。
他现在头痛欲裂,视线模糊,五内如焚,浑身肌骨似乎行走着无数蚂蚁,心内一股股邪火在升腾不休。
全靠强大的意志力压着,微笑不改,步步前行。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手指抬了抬,似乎想到怀中取什么东西,但最终还是放下了。
对面的铁俨凝视着他。
慕容翊眼里,这张平日里看着还挺可亲的脸,忽然扭曲,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
他一怔,停住了脚。
与此同时,一直看着他的铁俨脸色也变了。
他的脸色忽然变得极其苍白,随即转为炽烈的红,额前泛起青筋,青筋在狂乱地抖动。
他忽然狂吼一声,向慕容翊扑了过来。
衰弱之下的慕容翊猝不及防,竟然被他扑倒,两人滚跌在地毯上。
铁俨抡起拳头,劈头盖脸便砸了下来,狂吼:“我让你骗我!你竟敢骗我!”
慕容翊一抬手,铁俨便翻跌出去,慕容翊翻身而起去扶他,袍子一紧,竟然被立即又扑出来的铁俨伸手抓住。
他抓住慕容翊袍脚,一眼看见滚落地上的小刀,立即抓起刀子,抬手就扎,“你竟敢那么对她!”
慕容翊被人拉住,昏眩之中,下意识抬脚要踢。
他出脚何止千钧之力,一脚之下,铁俨不死也重伤。
脚离铁俨不过毫厘,慕容翊却猛地止住,弯腰去扯铁俨的手。
却在此时听见铁俨狂乱的喝骂,他一怔。
只这一怔。
哧一声轻响,小刀插入了他的肋下。
而铁俨刺中他还不罢休,竟然提着刀柄要往上拉开,嘴里犹自怒吼,“我杀了你!杀了你!”
慕容翊半跪于地,猛地抓住他的手。
一抬头,看见近在咫尺的铁俨的脸,那脸竟然已经不像是他的脸,平日里温和雍容的面容,此刻扭曲狰狞,满头热汗,眼里血丝连绵成一片血红,而目光狂乱,满溢着嗜血的恨意和杀意。
慕容翊心中一震,喝道:“凝神!你被人控制了是不是?醒来!”
铁俨却仿佛什么都没听见,被他握住,挣动不得,便抬脚猛踹他的伤口,“去死,去死!去死——”
两人距离极近,慕容翊要控制住他,躲避不得,只得横臂一拦,却不防铁俨靴底是有机关的,剧烈震动之下,靴底乌光一闪,一柄薄刃射入他腹部。
他本重病之身,只这刹那之间,接连中刀,遍身染血。
慕容翊一张口,猛地喷出一口血。
溅了铁俨一头一脸。
一脸血红的铁俨,此刻却全然是个疯子,趁他受伤松手,手一抬拔出小刀。
扬起的小刀带出一抹血线,扑啦啦洒在雪白丝绢屏风上。
铁俨连脸都不抹一把,挥舞着小刀便又扑了过来。
慕容翊侧身避过,抓住他的手,一个巧劲,将他抛向殿角。
与此同时,他一脚踢飞了丝绢屏风,屏风砸向御座扇屏,哗啦巨响,将御座砸塌了半边。
慕容翊一个踉跄,抓住了身侧一个铜鹤,抬手一抡。
铜鹤携着沉重的风声,闪电般绕殿一周,所经之处,桌椅翻倒,帐幔碎裂,所有器具都破碎。
殿内瞬间一片狼藉,失去了所有家具,一览无余。
狼藉到他终于确认,并没有人藏在殿内角落作祟。
慕容翊闭上眼,一个踉跄。
对面,铁俨狂喊一声,又扑了过来。
这一刻他热气蒸腾,眼神灼亮,牙齿雪白,满脸血红,脖颈之上忽然出现一片一片的菜花形状的疣状物,望去简直不似人。
慕容翊忽然急退。
眨眼之间,砰然巨响,他后背狠狠撞上墙壁。
两处伤口同时崩裂,鲜血狂喷,射入腹中的刀生生被震出,弹落在地。
于此同时坚硬的殿墙闷声碎裂。
慕容翊的手鬼魅般穿过碎裂倒塌的墙壁烟尘碎砖,猛地掐住了还没来得及撤走的那只手。
谁也没想到他在这时候还能有这般精准的判断和凶悍的出手。
风雪仿佛都在此刻停滞。
一洞之隔,一声惨叫。
慕容翊猛地用力,要将这个躲在殿外作祟的恶鬼给揪进殿来。
却在此时脑中一昏,剧痛从心间炸开,眼前一黑,手一松。
墙外的人立即挣扎踉跄逃出。
慕容翊一抬头,看见铁俨再次扑了过来,举着刀,发着喊,脸上的血流到了他齿间,望去如噬人的恶魔。
慕容翊:“醒来!”
这一声用尽了最后的全部力气,宛如炸雷。
便是聋子都能被唤醒。
铁俨却无动于衷,眼神笔直而狂乱,满满恨恶。
慕容翊闭了闭眼。
这一吼,那一撞,他已经丧失了全部力气。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手抬起,似乎要伸进怀中,拿什么东西。
却最终转了方向向下。
狠狠插进了自己肋下的伤口。
鲜血狂流,体内的那些难当的麻痒酥软,却像随着鲜血流出了一些。
借着这令人清醒又无比苦痛的伤害,他抬头,一手接住了铁俨的刀,指尖叩在铁俨腕脉上,铁俨手一软,刀落入慕容翊掌中。
慕容翊身形一转接住他,另一只手臂的肘尖,已经撞在了铁俨的后颈。
无法喊醒铁俨,只能先将他弄晕,再解决殿外的人。
他肘尖撞下去的时候,砸到了铁俨后颈的疱疣。
血浆迸出,沾湿了他的衣袖。
铁俨落入他怀中,慕容翊再也支撑不住,腿一软要倒。
他脑中轰轰作响,眼前一片昏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清,只感觉漫天的雪花冰凉透体,塞进了他的心窝里。
这一刻他忽然听见怀中,铁俨嘶声道:“原来你果然是有意接近她,你先接近她,得到她,再杀了她……我……我死也不能让你——”
慕容翊脑中轰然一响。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方面觉得自己在下坠,不断下坠,像在落入无底的深渊;一方面又感觉到了有人撞出,有人扑来,自己似乎在躲避,也似乎有还手,挣扎声、翻腾声,厮打声,喘息声、怒骂声……都化为无数轰然雷霆,不断来回响彻他的脑中,令他头痛欲裂,浑身灼烧……直到他在一片纷乱中,忽然听见哧地一声轻响。
如此熟悉又轻微,轻得在这无数巨响中很难捕捉得到。
他却如遭雷击,明明还没想明白这是什么声音,却下意识地颤抖起来。
浑身颤抖,连牙关都在格格打战,那是来自于灵魂深处的战栗,那是刹那明白内心最恐惧的事情已经发生而自己无力挽回的没顶的绝望。
那绝望如潮水将他淹没,难熬的痛苦和昏乱却在刹那间慢慢褪去,他忽然有了睁眼的力气。
他并没有停留地睁开眼。
发现自己躺在殿内地上,满地都是斑斑鲜血,四周一片狼藉,比自己搞出来的混乱还要乱上几倍,一看就是经过了疯狂的厮打导致的情形,而自己身边不远处……躺着铁俨。
慕容翊慢慢偏过头。
一瞬间。
如堕冰窟。
身边的人,呼吸全无。
心口,插着那把用来伤他,也被他抢走的小刀。
慕容翊闭了闭眼,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
挣扎着爬起身,伸手去拔那刀。
却在此时,砰一声巨响,殿门被撞开。
慕容翊浑身一抽搐。
他僵硬着背,缓缓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