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念头刚闯入脑海,池卿博就僵住了,随即他颤颤巍巍伸手,去摸阿丽腾的背后。
不远处,铁慈冷冷盯着慕容翊。
就在方才,慕容翊拎着游卫瑆,扔向池卿博,让他对池卿博使出了回溯。
瞪了他一会儿,她回首看向那两人。
方才那一幕她看见了,也看见了阿丽腾后心的箭。
回到遇袭前一刻旳池卿博,失去了先机,忘记了再拿人肉做盾牌。
却是往日里有点钝钝的阿丽腾,神奇地先他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他这一次的盾牌。
或许,是日日夜夜只牵念挂记那个人,日日夜夜眼里只有他,才记得他做过的每一件事,才能在第一时间做出最正确的反应。
池卿博的手即将摸到阿丽腾背后的箭支。
却猛然停住。
然后他从马上蹿出,反手将阿丽腾扔向铁慈。
铁慈不得不接。
箭雨再次袭至。
池卿博怒吼一声,再次冲入他那些还没反应过来的护卫群中。
哪怕被迫重来,他也要再来一次,他也能再逃一次!
嗖嗖箭雨中,他借着护卫身形再次游走,这回手中没有阿丽腾,他身形更轻便。
这次没有让护卫做挡箭牌,反应过来的护卫更加忠心地护着他。
铁慈接住了阿丽腾。
慕容翊掠过去。
阿丽腾忽然反手拔出了自己背后的箭,扬手向铁慈咽喉扎去!
准备去追池卿博的慕容翊立即转换方向,向铁慈掠来。
阿丽腾这一扎自然不能竟功,铁慈抬手抓住了她的手腕,阿丽腾还想挣扎,一抬头却看见铁慈眼底的怜悯之色,她忽然便怔在了那里。
四面喧嚣,她全身的感官却都用来感受身后的那个人,她的夫君,她知道他飞身纵远,头也不回。
然而她更清楚地记得,先前她即将落马,他拉回了她,那样危急时刻,他不忘她。
这就够了。
人生里哪能事事时时如意,有那么一刻心花怒放,就已值得反复咀嚼,而她有幸,有过整整那么一段平凡夫妻恩爱相携的旅程。
她反手抓住了铁慈的手臂,抓得紧紧,整个人都在不断下滑,铁慈用力才能撑住她。
万纪已经带人去追池卿博,铁慈并没有动,她扶住了阿丽腾,轻声道:“何苦?”
阿丽腾笑着摇了摇头,抓着铁慈的手臂,轻声道:“……我很感谢你。”
铁慈讶异地看着她。
阿丽腾唇角浮起一抹浅淡的笑意,“……真的,感谢你,让我终于有机会,过了一段平凡的夫妻生活。”
能和夫君携手行路。
能被他嘘寒问暖。
能得他陪着逛集市,逛店铺,如人间许多寻常夫妻一样,她为看上的小物件驻足,而他蹲下为她讨价还价,她嫌贵拉走他,而他会偷偷回头,掏出口袋里剩余的所有剩下的铜钱买下它。
能在集市上陪她围在那些烟熏火燎的吃食摊子前,吃那些味道并不精致的食物,她以前在府里时听粤州的人说“镬气”这个词,那时她不懂,可现在她明白了,那就是人间烟火气息,热气腾腾,火焰燎锅,从锅里出来便进了口中,隔着热气,看见彼此近在咫尺的笑脸。
能在走过小街泥泞时提醒她,将她护在街边,能在逛累了之后,走前她一步,然后蹲下身。
第一次他蹲下来的时候,她凝视他不算宽阔的后背,那一霎热泪盈眶,勉强忍住。
那一霎回到之前许多年。
新婚之夜掀开盖头,一个笑容还没递全,他就被匆匆叫走议事。
婚后公婆奉茶,婆婆早逝,公公却也没见着,她以为夫君不过是个破落子弟,不然何至于娶她这个山野出身的猎户之女。
她并不是黔州土司之女,只是和那小姐拥有同样的名字和近似的年纪,初见夫君是在黔州深山之内,她在戏水,而他策马而过,忽然停住了匆匆的马蹄。
那一日溪边茸茸青草绿,山间瀑布在圆润的黑石上溅开雪帘,他的骏马踏过青山芳丛,沾了一路野花香,引得满山蝴蝶追逐马蹄。
隔着雪帘,少年看过来的眼眸清透如琉璃。
一眼心动。
当时她想,多美的少年。
但是看一眼也就满足了,那样的人,只一眼便能看出来,和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下一瞬群箭飞射,黑龙般扑向他的马,蝴蝶被撕成碎片,连同花瓣和血滴散在天地间。
他的马嘶鸣倒地,护卫转眼死了大半,一地的鲜红染透碧草,水潭边缘泛起一层浅红的泡沫。
而前方轧轧连响,升起一片大网,网上银光闪烁,那是能将人扎成肉泥的无数倒钩。
后路追兵,前路未绝。
她在那一刻破水而出,像一尾逐水而生的人鱼。
水花泼溅,化为蒙蒙细雨,罩住了年轻的男女,雨丝平息的时候,追兵只看见瀑布激流之下,曼妙如游鱼的身躯一闪不见。
那一刻她其实什么也没想。
只是单纯的,不想那双琉璃眼眸,从此失去了光彩而已。
这世间所有美好的事物,都是上天恩赐,她便是不能都留住,总想要试一试。
事后她将他放在大石上时,也什么都没想,不过是一场举手之劳的相救,她从想过也会有一场以身相许。
她甚至在想,她何德何能。他这样的人,也不差人救,也不差女子爱慕,何必就因为这么一场相救,就将自己的一生和她捆在了一起。
后来她隐约明白了些。
他出身富贵,却不甘于只享那富贵,他想要更多,在此之前宁愿隐于人后,不为世人所见。
只隐住自己容易,想要隐住更多则难,他若要娶妻,必不能娶高门大户,那会给他带来无穷隐患。
而她出身孤苦无依无靠,和这世上所有人都没有牵绊。
但是,他原本是可以不娶的……
或许她从不想去想那么多,嫁给他便圆了生平夙愿,谁又愿意对美梦追根究底,非要将自己从陶醉中扯醒?
嫁给他之后,也没什么不好,就是他总是忙,匆匆来去,来时还多半在夜间,她以前总是早睡的,自从嫁了他,便习惯了晚睡,夜间靠在轩窗上慢慢做针线,窗外芭蕉的影子在窗纸上横竖纵横,她看着那纵横间透出的一线天光从昏黄转黑,再从黑转白。
如果那天光摇曳,映出许多人的影子,递上她的案头,她便知道,他来了。
来了也不过小睡半夜,清晨时身边被褥已凉。
他半夜匆匆而来的时候,身上总携着兵甲铁器的气息,有时候还有血气和雪气。
燕南深山气候多变,甚至偶尔会下雪。
后来她便又习惯了早醒,习惯了早上起来,默默送他出门,习惯了总跟在他身后一尺之地,习惯了倚着门扉看他的背影。
有时候甚至会想,会不会她不过是外室,他另有正妻,所以她才只能永远等他,永远在他身后看他背影,永远无法和他走在光天化日下,让他搀扶着胳膊,向别人介绍一声说着是我的妻。
直到那一日。
他说阿丽腾,我们出一趟远门。
她很开心。
在出门之前,她背会了厚厚一本册子,套上了另一个身份,接受了他的亲自教导,学会如何扮演另一个角色,能够取信于人的角色,以及和那个角色相关的所有谎言。
她并不关心那些。
她只关心那个即将被介绍到人前的角色,是他名正言顺的妻。
那时候她已经怀孕了,并一直为这个孩子惴惴不安,因为她的怀孕也没能让他多回家几次,她一度坚信自己果然是个外室,那孩子生下来怎么办?背着不光彩的外室子身份过一辈子吗?
现在她不担心了。
因为他不仅将她带了出去,还把她带到了当朝皇太女的面前。
皇储、贵人和水军将士,都会见证她是他的妻。
为此,她做什么都愿意。
但是她依旧没想到最后会是那样。
孩子没了,他也失败了。
或许那就是报应吧。
虫潮到来时他带着她趁乱脱身,她一边走一边回头,看见满山密密麻麻的黑雾席卷向那些朝夕相处的人,席卷向那个很好的女子,她的泪落了下来,脚步却不曾停。
她不悔。
在觉得良心遭受重击的那一刻。
在水底屏气一日,破水而出救了夫君,因此失去孩子的那一刻。
在时间倒流,回到危机前夕,扑过去救夫君的这一刻。
她从未后悔。
这世上,很多人都有千千万万个选择,可她的选择,从来都只是那一个。
阿丽腾眼底的光,渐渐地暗淡了。
攥住铁慈的手,也渐渐松开。
她忽然轻声呢喃:“蝴蝶……”
铁慈转头,没有看见蝴蝶,只看见满地废墟烟尘,和越行越远的那个背影。
“蝴蝶……”
满山青翠,石壁如墨,水瀑似雪练,于那山青水白之间,无数的彩蝶翩翩逐马蹄。
阿丽腾觉得自己好像在潭底,隔着清澈的水面看世界,和这天地隔了一层透明屏障,蝴蝶低低飞在水面,掠起浑圆的水珠,划不裂那世间最为柔软也最为刚硬的阻隔。
蝴蝶越来越模糊,马蹄声也越来越远,那个少年的马蹄从水面上轻快地越过,携花带草,没入青山深处。
她在水底伸手,却像遇见结界,永远探不出指尖。
或许这才是真实。
或许之前的不过是一场梦,是她邂逅喜欢的少年,于潭底沉睡时,为自己编织出的一场美妙的幻梦。
而在真实里,她果然不曾和他有任何交集,他在岸上,她在水底,他策马而去,蝴蝶翩翩于马蹄底,而她游弋于水下,继续做她轻快而单纯的山女。
这才是命运的正轨。
难知难遇,不如不遇。
是耶非耶,付于风雨。
阿丽腾的手,缓缓抬了起来,抬到一半,垂落。
她伏在铁慈怀中,铁慈凝视她乌黑的发顶,那里什么首饰都没有,只簪了一个发卡。
是在瑰奇斋看中的那个说是琉璃,实则是塑料的发卡。
当日阿丽腾十分喜欢,丹霜甚至想过要帮她出钱。
最后,是池卿博“倾尽所有”,为阿丽腾买下这个“昂贵”的礼物。
她到死都一直戴着。
铁慈的手指触及那发卡,微微一顿,眼底闪过一丝厌恶。
她想扔掉这发卡。
因为它不配。
买它那一刻,池卿博仍然在装穷。
承载所谓的深情的东西,来自于谎言和欺骗。
然而她最终没有动。
因为阿丽腾唇角那一抹笑至死不散。
如她执念那幻梦一场不愿醒,她又何必残忍地替她戳破。
愿她来生,能遇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