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嶂度云气,幽壑舞回风。山神助我奇观,唤起碧霄龙。电掣金蛇千丈,雷震灵龟万叠,汹汹欲崩空。尽泻银潢水,倾入宝莲宫。
坐中客,凌积翠,看奔洪。人间应失匕箸,此地独从容。洗了从来尘垢,润及无边焦槁,造物不言功。天宇忽开霁,日在五云东。”
张孝祥水调歌头,很冷僻却极美的一首词,壮美与豪气无一或缺,师傅很喜欢,铁慈也喜欢。
一气吟完,她谦虚一笑。
“不学无术,不擅诗词,诸君莫笑。”
笑不出来。
还有点想哭。
这词文辞华美还在其次,辞美多伤意,也易绮丽柔婉,偏这词意境豪壮,天辽地阔,字句带风。
虽然这词写的是雨中山,但指着山中水汽和瀑布吟一吟也能合上。
写是写不出的,听着都觉得心凉。
正在奋笔疾书的书生们仿佛忽然被打了一闷棍,有人笔一顿,滴下的墨洇了纸。
有人手一歪,笔走龙蛇成了一团墨团。
有人悄悄划掉刚得的得意句子。
有人干脆偷偷撤掉案上纸,在袖子里团做一团。
楼上姑娘们拼命鼓掌。
铁慈微笑,她是储君,她得大气。
那俩小厮却和容溥一样缺德,微笑对着众人躬身,问众人可好了,也请一并赐墨宝,好让他家公子一起品读。
换在平时,众人巴不得有这样被容溥品鉴的机会,瞬间身价百倍。
此刻却忙不迭将自己的墨卷收起,摇头不迭,极力摆脱社会性死亡的命运。
但是丹霜已经潜入人群之中,大声朗读那些字句,好让他们死得更彻底一些。
一些士子掩面而走,也有一些依旧不服气。
有人轻声道:“保不准是事先说好,请人做好的……”
旁边立即有人驳斥,道:“今日我等说起太女原本就是意外,太女如何能提前安排这些?”
“这有何难?我等日日聚集此处,有人说及太女也难免,太女若为了邀买名声,派人做戏也未见得不可能,不然戚公子等人何以来这么快这么巧?”
丹霜站在他背后,阴恻恻道:“是吗?那你出题便是,看我们太女能不能羞死你。”
那人先前的句子被嘲得最狠,也来了火气,躲在人群里大声道:“既说到折桂楼之前名山隐,那山隐楼之前亦曾名明月……”
众人心想以明月作词更容易作弊啊,这种常见吟咏诗,谁还没精心做几首备着。
“……草民也不敢求太女做明月楼诗,只觉得方才词作佳句连绵,满口留香,想来明月这样的常题,太女应该更多佳句才是,求太女多赐佳句,草民好日日挂于楼前供奉!”
嘘声四起。
过分了啊。
佳句这种东西,十首里有一两句便算有才华,怎么,这还要人批发量贩呢?
铁慈看他一眼。
想必是萧家扶持的士子。
有人看不过去,道:“有这么出题的吗?你这是刁难人,便是士林大儒,佳句手到拈来,也不能……”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瞬间安静。
众人回首看折桂楼后山,山间有清溪,清溪流细瀑,水流潺潺自石上过,打磨得青石边角圆润,而苍松如翠,斜覆于山崖,虽是白日,却可想见晚间月升云起,松涛阵阵,一派旷达清逸。
一句意境全出。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眼前无海,却如见万顷波涛,圆月冉冉生于碧波间,而心间起怅然之意,故人之思。
有人低声赞:“好!”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清逸苍茫之后,是豪迈畅达,由景致人,奇特、浪漫、潇洒又孤独。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说话的人没了,四面只剩下纸笔相触的沙沙之声。
大家都在奋笔疾书,将这些句子忙着记录下来。
句句都可传千古,如今像不要钱一样往外蹦,此时虽然还没有月亮,皇太女指手向月,月华便化佳辞洒落人间无数,这就是天子之灵,凡人无可窥视!士子们头皮发麻浑身打颤,只剩下手还算稳,都觉得此刻机遇千载难逢,定能流芳百世载入史册,自己等人躬逢其盛,史书那一笔也算留影,不枉此生。
铁慈随口说几句,见众人吟哦不断,沉浸其中,一笑便住了口。
这个逼装得她给满分。
楼上的姑娘们娇声喝彩,铁慈抬头抱拳,姑娘们一人拈一颗珍珠,对她一晃一晃,珍珠一闪一闪。
看起来像在比心。
铁慈莫名其妙。
一眼看见一个脑袋又飞快缩了回去。
她转头抬眼看向那马车,那煽风点火的家伙被困在马车里,里头的人不知道在干什么,她有看见马车微微晃动,隐约还有嘴被捂住后发出的压抑的痛嘶气音,她若有所悟,因此也不提醒这件事,此刻她停下,容家小厮记录完毕,一笑退开,那马车才砰地一声响,车门打开,滚下那人来。
那书生看起来一切完好,但脸色惨白如纸,春衣好几层,他背上却隐隐透出汗迹,这般软绵绵滚下来,不待铁慈开口便大声叫道:“殿下才华绝世,小人震撼莫名!惭愧无地,这便交代,是萧家……”
他一个萧字刚出口,斜刺里一道流光呼啸直射他咽喉!
但两边都早有准备,铁慈已经到了那书生面前,而车内也有射出飞刀打飞了袭来的箭。
书生们惊呼走避,铁慈把人拎起,往暗处一抛,顿时有黑影闪出接下,铁慈笑道:“听清楚他说的是谁吗?”
大部分人不敢说话,倒是楼上姑娘们浑然不惧,娇声道:“殿下倒是拿萧字做句诗呢?”
铁慈笑道:“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一时众人哑然,讪讪看她转身回楼,士子们羞于再留在此地,都纷纷散开。本来这样丢人的事儿是不要讲的,但是今日得了无数好词,如何舍得不传播?另外此事隐隐还牵涉到皇族和豪族外戚之间的争斗,更是要好好八卦八卦,无数人捧着墨卷急急走开,准备转移阵地再开一场茶话会。
铁慈目送他们的背影,心想容溥甚心机,最后给她一个机会装逼,扬名的同时也让今日之事注定广为流传,萧家在民间总做出一幅忠心王事委屈不已的莲花样儿,如今可当众被揭了假面,也叫大乾百姓看看这恶奴真正嚣张的嘴脸。
不过这诗歌才名还是不要最好,师兄弟姐妹们都会这些诗,铁慈不想被他们误会自己抄诗博名。
便让暗处的九卫追上去,敲打众人一番。
楼上有人轻轻哼了一声,心想自己一番辛苦,又是赶人又是抓人又是送礼做了这么一场好戏,这朵莲花竟然最后跑来摘桃子,也太会选时机。
但是会选时机又怎么样?
莲花要脸,不好意思自己跑来当面阿谀,派了小厮来配合做戏,这就占不了主场地利了。
他微笑着穿过人群,从楼上下去,转向酒楼后厨。
这边铁慈直接上楼,先和那群笑着行礼的姑娘们招呼,那群小姐们低声笑道:“多谢殿下,咱们妙辞社今日可得了新词,还得了彩头。”
说着又开始晃珍珠,铁慈看那珍珠实在碍眼,见她们误会是自己所赐,有心解释,但不知为何又不想解释,只得一笑了之,大方表示妙辞社的社员们今日尽管吃喝,都算在她账上,得来了小姐们的又一阵欢呼。
这一批妙辞社的社员和上一批送她进城的却不是同一批人,显然这妙辞社的规模还在壮大,铁慈是很乐意看见女子们鲜亮生活展现自我的,笑吟吟告辞了往里走,走到一个紧闭的包厢门前,推开,里头的人讪笑着对她施礼,铁俨讪讪转过头来。
铁慈抱臂靠在门口,道:“老爹,看戏很好玩吗?”
铁俨放下遮面的扇子,咳嗽一声道:“但就你能随意出入,爹怎么就不能了?”
铁慈并没有马上接一句你和我不一样,只笑了笑道:“日后爹想出来玩,和我说一声,我派人做好暗里保护,也更放心些。如今虽然日子比从前好过了些,但危机尚存,不可轻忽啊。”
铁俨立即道:“那是自然的。今日爹出来得仓促,以后再不会了。来来来,来喝茶。”
“不赶紧回宫?您今日事务都处理完了?”
“朝政哪有处理完的时候,咱们父女难得宫外相聚,多待会多待会。”铁俨对门外看了又看,像是希望看见忽然蹿出一个人来似的。
铁慈看一眼心虚的老爹,也不拆穿他,笑着坐下,道:“别喝茶了,这家酒菜也尚可的。一道虾爆鳝和一道春笋子鸡听说很是不错,咱们尝尝?”
“成,陪我崽尝尝!”
铁慈命赤雪下去传菜,众护卫检查过包厢后退下,铁慈悄声吩咐丹霜:“注意着,别让闲杂人等进来。”
丹霜心领神会,嗯了一声亲自守在门口。
父女俩第一次在外头吃饭,铁俨颇觉新鲜,又旁敲侧击拉着铁慈问刚才的事。
铁慈大马金刀坐着,微笑拒绝三连。
“并没有,不知道,您别问了。”
“哎你这孩子,这就不对了,这明摆着有人追求你,皇储婚事关乎国体,朕怎么就问不得了?”
“随便哪个阿猫阿狗追求我您都要过问,那您什么事也别干了。”
“你现在这么受欢迎了吗?”铁俨大喜,“无妨无妨,说来听听。”
铁慈不理他。
铁俨只好自己猜,“那辽东王世子送你诸般珍礼,莫非还没死心,今日之事是他一手操持?”
“不死心您就再次下旨赐婚?”
铁俨被问住,半晌道:“朕现在对辽东下旨,他们会接?”
铁慈一笑:“那不就结了。”
铁俨观察着她的脸色,试探,“你对那辽东……”
“上菜了。”
香气飘来,有人端着托盘缓步而入,逆光,只看得出身形极其高挑。铁俨正对着门,一眼看见,赞道:“这酒楼小厮倒好身条。”
铁慈一怔,心想门口护卫死了,不知道把人拦住自己送菜进来吗?
还有丹霜呢?睡着了?
她转身,正好能看见半开的门外,丹霜的手被一个高个子死死攥住,那冷若冰霜的姑娘不知怎地就挣脱不开那手,靠着墙壁在发呆。
铁慈一怔,心想冤孽。
随即反应过来,霍然转头去看那送酒菜的人。
香气逼人,铁俨刚要赞一声好菜,就见送菜来的人袍子一掀,竟然在铁俨对面坐了。
铁俨:“……”
铁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