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抄书坊的人来得很快。
一大队盛都府衙役先是没收了那些进货的书坊所有的盗版,然后审问书商,顺藤摸瓜,摸到了那个四合院。
衙役冲进去的时候,里头很多人,书有,雕版什么的却没有。衙役按例查禁了所有书就要走,忽然有人越众而出。
那是个戴着面具的高个子男子,施施然站在门口,笑道:“诸位,我就是伪作慈心传的幕后主事,书是我写的,雕版我找人刻的,印刷我找人印的,铺货我派人上门兜售的,你看这一屋子的书,你们要不要抓我归案?”
领头的衙役莫名其妙地道:“哪来的疯子白痴,自己找大牢坐?上头说的是查禁伪作,没说要查办写书印书的人,你少给咱们找事,去去去。”
男子诧然道:“嗄?不抓人?不抓我进宫?”
“什么毛病,这点子屁大的事,进宫?配吗?”衙役瞪他一眼,转身,“走!”
衙役们没有敲诈没有勒索没有趁机抓人敲诈勒索,转身干脆走人,男子一脸失望。
慕四从他身后走过,嗤笑一声。
慕容翊并不气馁,转身笑道:“看,她看到书了,我就说要印就要印多点,眨眨眼传进宫。”
“传进宫有什么用?眨眨眼给你禁了。”
“禁了这一卷,还有下一卷。禁了下一卷,还有更多花样。”慕容翊哗啦啦地翻着书,毫不心疼地一抛,“书坊不能卖,咱们私下卖就是。老贺不要脸,我和铁慈的事他当真一点都不知道么?宁可写那娇滴滴的容溥,暗示他和十八有首尾,也一句不提老子!”
慕四凉凉地道:“用皇太女的话说,人家那是官配。”
“什么官配,我还和十八是未婚夫妻呢。”
慕四提醒:“退了,在你孜孜不倦的努力之下,已经退了谢谢。”
“和离还能重归呢,退婚就不能再订吗?”慕容翊挥手,“去,不要整天堵在这里和我作对,去打听皇太女最近有无什么活动和出行,我要制造偶遇。”
“太女出入扈从三千,仪仗数里,你大概只能和捧痰盂的宫女偶遇一下,就被太女九卫给叉出去了!”慕四道,“马上就要春闱,皇太女这时候不会轻易出宫的!”
“没有机会制造机会!你说我去烧考场,她是不是就会下令抓我进宫了?然后把我绑在龙床上,圈圈叉叉加叉叉圈圈,让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我觉得您与其烧考场不如烧自己,好歹能把脑子里的水烧干净!”
烧考场自然是不可能的。
毕竟现在贡院重兵把守,围得水泄不通。今日一早,贺梓和段延德及一众考官已经在士兵护送下进了贡院,贡院随即大门紧闭,在整个会试结束之前,这些内帘官们是不能出大门一步的。
按照大乾规矩,试题是在入贡院前当日凌晨,由正副总裁议定后,再交由陛下审核,确定试题之后,正副总裁亲手誊抄,封存入三层宝匣,在军队的陪伴下,直接从宫中去贡院。
这个过程里,无论谁都没有机会再接近考题。最大程度杜绝了考题泄露的可能。
自从制定这个规矩后,大乾科举最起码没出现过泄露考题的舞弊案。
题目之所以由皇帝审核,是怕无意中触犯皇室忌讳,交由皇帝审核后,便等于过了明路,也是避免正副主考这样的朝廷人才,因为一些不该发生的错误入罪,也是避免朝廷损失的意思。
当日定考题的时候,按规矩是寅时末结束。铁慈戌时初按惯例去给皇帝请安。
在重明宫门口,她遇上今日在前廷值班的萧立衡。
铁慈看看天色,起得倒早。
按照惯例,皇太女进殿也是要通报的,萧立衡见着她,立即笑眯眯对身后小太监道:“去给陛下通报一声。”
然后亲自伴着她进入院子。
铁慈见着今日庭院里护卫众多,气氛严肃,诧道:“如何人还没撤走?”
议定试题时候会有重兵看守,过后便要撤走了。
萧立衡道:“既然来了,倒也不急着撤走吧。”
说话间两人一路上了台阶,守门的太监推开门,萧立衡忽然一拍脑门,道:“臣还有要事需要处理,这便去办。”
说着便有几个内阁学士过来伺候他离开了。
铁慈看着他背影,皱皱眉,停在了门槛前,没有进去。
但是守门的小太监已经把门大大推开,里头的人诧异回头。
铁慈看见两位主考果然还在,眉头一挑,看了那小太监一眼。
那小太监低头不敢言语。
铁俨还不觉得什么,只是诧道:“你来了?提前了?”看一眼西洋时钟,“哦,是我们耽搁了。”
段延德急忙请罪。
铁慈这才知道段延德坐轿子进宫的时候,轿子半路坏了,不得不改乘马车,耽误了一刻钟,以至于原定的议考题时间也推迟了。
“既然还没结束,孤便等一等。”
铁慈不由分说便走了出来,在廊下等候。
她就站在那小太监身边,那小太监深深垂头,浑身僵硬,大气也不敢出。
过了一会,两位主考带着已经上锁的装考题的盒子出来了。
按规矩,这时候他们是不能和任何人说话的,两人默然点头为礼,便要在大军护送下离开。
铁慈忽然叫住了他们。
两人愕然回首。
铁慈步下台阶,看了一眼那盒子,点点头示意去吧。
两人都有些莫名,贺梓看了铁慈一眼,铁慈对他笑了笑。
贺梓便也转身。
铁慈目送两人离开,忽然道:“拿纸笔来。”
立即便有人送上笔墨,铁慈也没进殿,就在廊下,就着身边太监的背,写了几行字,随即封好,对赤雪低声嘱咐了几句。
赤雪点头去办。
铁慈这才转身进殿。
小太监默默松口气。
铁慈跨进殿门那一刻,忽然回头,正撞上小太监偷偷瞧她背影的目光。
小太监心腔猛缩,冷汗瞬间流了满身。
铁慈却什么都没说,仿佛只是无意回首,对他一笑,便进了殿门。
吱呀一声,殿门关上。
小太监猛地靠在了门柱上,双腿往前支,才撑住了身子没滑下去。
他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恐惧。
却只知道,方才那一回眸一笑,明明很美,他却如见洪水猛兽,从心底生出无上畏怖,战栗从心间遍布躯体,令他抖到浑身停不下来。
之前宫门广场上发生的事,这些三等太监是没有机会亲眼目睹的。
对于皇太女回来之后的一些评价,也不过一笑,觉得是夸大其词。
直到此刻,他才深切地感受到,一年历练回来后的皇太女,真的和之前不一样了。
宝剑砺锋,猛兽出柙。
鞭炮齐鸣,考官们入贡院。
正副总裁和考官们进院仪式隆重,长长的队伍最后还抬着铡刀,以示公正严明律法警示之意,前朝曾有考官科场舞弊,当场在贡院内就请铡刀给腰斩了,斩成两截还用手指蘸着血连写了五个惨字,这血淋淋的旧事震慑着所有被点为考官的人,日日凛惕,不敢行差踏错。
很多考生会在这时候去看热闹,沈谧也去了,抱着那只叫容易的猫。之所以只带这一只,是因为这一只最聪明也最呆不住家,生性如狗,喜欢被遛,早上能自己咬着绳子逼沈谧带它出去遛弯,沈谧没办法,只好带它出来看热闹,人多的时候就塞进背后的小书篓里,沈母特地给篓子编了盖子,中间留了洞,可以探出容易圆溜溜的猫头。
看热闹的人太多,沈谧给撞得东倒西歪。不知不觉就给撞到人群前方,眼看着衣朱腰紫的大员们鱼贯入贡院大门,走在最前头的就是贺梓,沈谧下意识长长作揖。
贺梓也看见他了,他认识这位书院高材生,微笑点了点头。
两人这一番互动看在周围考生眼里,顿时投过来许多艳羡目光,也有人神情复杂,满含审视。
毕竟春闱在即,事关考生终生前途,考官和考生之间的任何细节都会被注意并放大。
贺梓名声太盛,也并不礼贤下士,他府上不接受任何官方或者个人的投卷,也不接受任何人的攀交延请,他定下主考的时日本就比较迟,消息传出后人们蜂拥而至,却没有任何机会攀附,此刻众人见他对一个无名书生回礼,顿时窃窃私语。
容易从筐子的洞里奋力探头,好奇地看着大鸣大放的锣鼓队。
旁边酒楼上有人从高处看下来,目光一转,看见了容易。
沈谧此时已经察觉四周目光,立即向后退入人群,人太多,退得有些艰难,因此也就没有注意到,一左一右,都有人在向他接近。
沈谧刚退一步,后头一股大力涌来,将他猛地撞了出去。
沈谧跌在地上,撞破了手肘,低头正看见一双黑色的官靴停在自己面前。
沈谧立即意识到自己跌到了考官面前,挡住了考官的路,顾不得喊痛,赶紧爬起,头也不抬,一边致歉一边就退入人群之中。
他迅速让开,本想弯腰去扶他的贺梓手停在半空,他一笑继续前行,这不过是个小插曲,贺梓没放在心上,周围人虽然看见了,大多人也不在意。
沈谧退入人群,心上砰砰直跳,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
刚才跌出来,猫怎么没叫?
他伸手向后一摸,头皮一炸。
猫呢?!
筐子里的容易不见了!
沈谧惶然四顾,四周人头攒动,哪里去寻他的猫?
人群中,慕容翊一手把猫揣在自己怀中,一手捏住了一个灰衣男子的手腕。
那人拼命挣脱,却觉得仿佛被铁钳钳住,哪里挣脱得开。
慕容翊笑着,一步步地把他拽到自己身边去,在他耳边笑道:“相好的,你方才在做什么呢?”
考官入院仪式结束,学生们都赶回去做最后几日的努力,后日就要进贡院考试了。
也有人觉得临时抱佛脚没什么意思,茶馆酒楼里又挤满了人,很多人在议论刚刚上市又急速下市的慈心传第七卷,有人在私下交易。
书一旦禁了,反而因其神秘而越发受人追捧,最起码现在黑市上的慈心传第七卷盗版,价格已经飙升十倍。
也有些人自觉春闱无望,聚在一起说些闲话,最近话题中心人物都是皇太女,与皇太女有关的人和事,分分钟传遍盛都。
很多人在讨论慈心传第七卷中出现的那位和皇太女情分不寻常的容蔚,到底何许人也。书里把他描写得强大美貌聪慧英明,是世上绝无仅有的伟男子,这样的人物自然令人们心向往之,女子们目光闪闪眼带倾慕,男子们情绪则复杂得多,羡慕有之,嫉妒有之,不以为然有之,讨论的中心点也集中在这个人物和太女情史到底是虚构的,还是真实的?
大部分女子觉得是真的,理由就是书被禁了!
书被禁了知道吗!越想遮掩的越是事实,书被禁了说明书里面的都是真的!
大部分男子觉得是假的,理由就是书被禁了。
什么越禁越真,没看那夸张的笔触,世上哪有那么完美的人物,恨不得放个屁都说是香的!
男子们认为这一看就是夸大其词,女子们认为既然皇太女也是这样的人物,凭什么就不能遇见同样优秀的男子,你们男人自己不入流,还觉得全天下都该和你们一样不入流!
说着说着便吵了起来,男子们固然膀子粗声音大,但能上茶楼酒楼的也多半不是大家闺秀,江湖女侠膀子不粗声音不大但是力气可比弱鸡大多了,一言不合愤然拔剑,咔嚓一声,世界清静了。
只有一桌没有参与这世纪大争论,背对众人的男子始终在喝酒,就着八卦下酒显然十分怡然自得,将一壶劣质烧酒硬生生喝出名酿的架势。
听得身后拔剑砍桌巨响,他肩头不断耸动,众人无意中眼神掠过,心想哦,一个被吓得浑身发抖的弱鸡。
弱鸡抖啊抖。
杯中的酒都撒在了桌子上。
对面,冷面高个的青年不屑地看他一眼,道:“别笑了,像有病。”
慕容翊瞟他一眼,道:“其实我已经谦虚了,我还没写我才华绝世呢,你看我随便写个第七卷,竟如此深入人心。”
慕四:“……那是,毕竟谁能想得到你这么不要脸呢。”
能自己给自己立传还毫不以为耻地把自己写成皇家禁脔的也是没谁了。
茶楼上打起了架,茶博士上来一顿左右斡旋,大家终于各自气咻咻安坐,换了个话题,这回不聊疑似皇家禁脔的绝世大美男了,但话题还是皇太女。
今日说起的便是昨日皇太女宴请众同窗,都是在东明永平便开始跟随太女的忠实拥趸,太女顺利回京后,也给了忠心同窗相当的礼遇和回馈。在自己宫中以家宴的形式宴请,陛下和静妃娘娘亲自出面,席间还各自有赏赐,听得众人啧啧称羡。
其后很自然地便说起了容溥得的是紫玉如意,“……那紫玉色泽明净毫无杂质也就罢了,关键紫色是皇族色,如意,如意,你们品,你们细品。”
“哦——”众人心领神会,意味深长。
便有女子托着下巴痴痴道:“那容蔚毕竟是虚无缥缈话本人物,说起来容翰林才是活生生的盛都贵公子,性情温润才貌俱全出身尊贵且对太女不离不弃,这样的人,皇室看重,赐下紫玉如意,说不得将来,也必得让他如意了。”
这话说得众人不管男女都点头,方才的戾气烟消云散,显然容溥是极好的气氛粘合剂,缘于他名声极好,无论男女都极为推许。人们都喜见金童玉女的结合,都觉得论起身份才貌,不能有比两人更配的,乐见其成啊。
背对众人桌上的某人不抖了,粗陶的杯子在他指间危险地转来转去。
慕四难得十分舒爽地咧开嘴。
有人突发奇想道:“容蔚,容溥,都姓容啊。或许这个容蔚并不存在,只是写书人有些事不方便明说,干脆假托了个名字暗示看客啊!”
这话一出,众人恍然大悟,纷纷赞同。
“啪。”粗瓷杯子碎成无数片,咻咻四面激射,沙子般击打在方才每一个赞叹点头的人膝盖上。
砰砰之声连响,无数人抱着膝盖弹射而起,撞翻桌子撞碎茶杯撞得水泼酒溅,有更多人又跳了起来。
“谁打我!”
“哎呀你把我衣裳弄湿了!”
“夯货!小心些,你撞到我了!”
茶楼顿时闹哄哄一片,喊痛的收拾衣裳的抱腿的拉桌子的乱成一团,谁也没注意到,方才背对众人那两个酒客,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