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长走过来,问候了容蔚的伤,又道木师兄此举已经严重触犯院规,等他回来少不得要处罚。便带着人散了,大多数的学生都远远看着,表情复杂,不知道该哀悼自己的钱包还是该表达对铁慈的敬畏。
铁慈心情不好,对他们做了一个数钱的手势,众人一哄而散。
铁慈便也道都累了一身臭汗,赶紧回去洗漱,明天如果有意,大家一起出去吃喝,她请客。众人也便都散了。丹野伸手来拉铁慈,道:“一起走一起走!”
铁慈道:“你先,我还有点事儿。”
呼音一把拉走了丹野,铁慈走向容蔚,想要送他回教斋。却见卫瑄走了过去。
她停住脚。
低头默默数了一会,听见容蔚并没有拒绝,两人脚步声远去。
铁慈抬起头来,抽了根草筋慢慢嚼着。
丹霜道:“公子您心情不好。”
“那是,想到马上会有多得花不完的钱,安排起来会很麻烦,就有点愁。”
丹霜不理她的凡尔赛体,道:“全天下的钱都是您的,也没见您愁过。”
“好丫头,今日教你一个道理。”铁慈吐出草梗,嘴里泛起一片苦涩味儿,“看破不说破,是人类的美德。”
头顶一片阴影罩下,却是容溥,他低头凝视着铁慈,道:“我送你回去?”
“戊舍离这里太远,莫要晒坏了你这娇花。”铁慈推辞,“卫瑄不在,我送阿星回去。”
容溥转头对卫瑄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笑道:“卫姑娘娇俏讨喜,大方温柔,和我那远房表弟很是相配呢。我那表弟看着嬉笑不羁,其实也是个孤高性子。倒难得对卫姑娘另眼相看。”
“是极是极,看来你我都得早些准备贺礼。”铁慈道,“我有事,先走了。”
也不待容溥回来,她拽着卫瑆便走,走不了多远。看见卫瑄回来了,她有点诧异。
这个,两人慢慢走一阵,到了之后端茶倒水嘘寒问暖少不得也一阵,卫瑄怎么舍得这么快就回来了?
卫瑄谢了她,道:“先生说他累了,回去便睡了。我便不多打扰了。”
铁慈转开眼光,不去看她提起容蔚时,那分外甜美的笑容。触及她颈侧一片水泡时,忍不住问:“你先前明明可以用手臂将火箭扫开,为什么选择用肩颈夹灭火箭?你就不怕烧伤留下疤痕吗?”
对她这样的娇嫩矜贵的姑娘来说,难道不是容貌肌肤更重要吗?
“因为我当时想留着手,把那第三支箭截下来。”卫瑄道,“我手中当时已经攥了蝗石,幸亏没有来得及出手。”
铁慈无言。她不想多说,卫瑄却似想倾诉,笑着和她道:“十八兄,卫瑆最近跟着你,长进了许多,我真是十分感激。有时候我在想,如果你能把他调教得和寻常人,我肩上那担子说不定可以交给他,那样我就可以……我就可以……”
她忽然娇羞起来,咬住下唇不语,眼波盈盈,荡漾满目春光。
铁慈用脚指头想都知道她在想谁,然而她并不想深入了解这少女情怀,卫瑄一眼一眼地对她看,似乎想她接着问下去,铁慈笑眯眯看着她,心想,我就不问。
我找虐吗我?
然而她不问,卫瑄却忍不住不说,最终自己接了下去,“……我就可以勇敢追求我想要的……”
铁慈道:“哎呀,忽然想起还有点事,我走先!”
她大步走出去,也不管卫瑆拉扯她的袖子和卫瑄有点愕然的眼神,近乎于落荒而逃。
一边走一边乱七八糟地想,原来训练卫瑆还是成全了别人,那要不要不训练了?想到一半忍不住呸了自己一声。倒不是惭愧于自己的卑陋什么的,而是在情爱的面前,再多的借口也未必是借口,卫瑄如果真的一头扎了进去,那么责任也好,弟弟也罢,也未必就能阻止她另想办法成全她自己。
倒是自己何必枉做小人。
男颜祸水啊。
铁慈边想边走,一抬头却看见教斋院子墙头探出的红红火火的石榴花,才惊觉自己走错路了。
这腿不得了了,有自己的意识了。
铁慈盯着教斋半晌,她知道容蔚的屋子在二楼最里边一间。
别问她怎么知道的,她就是知道。
但是,人家都睡了,她站这做甚?
如此星辰如此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她可是有三宫六院的女人。
君王无所好,谢绝小妖精。
她转身便走。
却在转身的那一刻,看见二楼侧边的窗户悄无声息推开,一条人影飞出。
长夜冷月,那人衣袂飘飘,身形在月色下勾勒美妙的线。
容蔚?
他伤得不轻,不好好养伤,夜半出来做什么?
铁慈几乎想都没想,就跟了上去。
容蔚直奔武场树林而去。不出铁慈意料。
之前木师兄遁入树林,书院派人寻找过,没听见说找到人,如今容蔚自己去了。
白日里她几次看见木师兄凝视容蔚,眼神满满恶意,那三箭杀手,冲着容蔚而去,两人显然之前认识且有过节。
但是最后那箭,却不一定是木师兄那边放的,方向不一样,风格也不一样。而且目标应该是她。
铁慈自小遇刺便如家常便饭,都懒得理会,却对木师兄和容蔚的恩怨比较关心。
总觉得那个木师兄不太对劲,不像是书院能培养出来的学生。
将要进入树林前,忽然巡夜的过来了,铁慈躲了一躲,再出来时,已经失去容蔚的踪迹。
树林很大,还连着青阳山脉,跟丢了人就难找了,铁慈想了想,从下午木师兄等人逃离的入口进入,一路借着月色,细细查找木师兄那群人的踪迹。
果然,没多久就看见扔掉的面罩等物,草丛踩踏的痕迹也重,铁慈推算出人数应该不止下午场中那几人,果然林中潜伏有人在接应。
人多痕迹就多,这里挂一条,那里扯一块的,铁慈一路追踪,却发现那些人原本可以出林的,却不知怎的忽然换了方向,渐渐竟向着当初她落陷阱的方向进发。
地面上渐渐出现一些闪亮的痕迹,那是爬行类动物贴地而行时留下的黏液,铁慈蹲下身,看见地面有大片的倒伏,草木踩踏的情形更加严重,她手指捻了捻草叶上深色的痕迹,不出意外果然是血。
那群人在这里开始中伏,有人受伤,有人倒下,有人慌不择路逃窜。
一阵风过,携来隐隐喊杀之声和淡淡血腥气息。
隐约还伴随着笛声。
笛声清灵,节奏悠扬,是一首很欢快的曲子,伴着这隐约的喊杀和惨呼之声,和这被树枝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弯月,莫名地听来诡异。
铁慈紧走几步,就看见了前方树林中一片空地,正是当初她和容蔚杀群狼的地方,场中有人捉对厮杀,而先前她掉下的那个陷阱还在,好像更深了,有人正从里面往上爬,然后便有人将一筐一筐的东西砸下去,有些是石头,有些是毒蛇。
铁慈:“……”
谁盗版了她的倒霉事,给版权费了吗?
人群中有木师兄,正被人背着左冲右突,要冲出重围。
原先蹲着狼王的高石之上,现在闲闲卧着容蔚,他头顶弯月高悬,远景群山连绵,身后锦带花伴树而生,斑斓葳蕤如锦带,勾连迤逦于碧树蔓草之间,而身下白石如屏,他是画中人。
他低首敛眉,骨节分明的指间,一柄青玉笛温润生辉。
月色下他侧颜妙笔难描,是那人间仙葩。
仙葩对着满地鲜血狼藉,吹着《小寡妇回娘家》。
铁慈:“……”
算了,不可要求过高。
没吹十八摸,已经是仙葩对自己美貌的尊重了。
铁慈原本忧心他的伤势,此刻见他悠游自在,高踞上头,显然不需要她多事,便悄然隐在了树后,观察起厮杀的两方来。
两边都是见不得人的黑衣,只是木师兄那边还有人忘记取下胳膊上的白布,此刻也已经血迹斑斑,可见狼狈。
两边人武功阵法,都显得训练有素。木师兄那边护卫显然训练有素,进退皆有讲究,但又不像军队的风格。另一边武功更高一些,杂门所学甚多,显然多半出身江湖,因此不讲究阵法配合,但高武力值弥补了这小小的不足,明显占了优势。
木师兄被人背着,十几人护着,在渐渐缩小的包围圈内左冲右突,外头的人如同崖壁四围,狼牙交错,里头的人悍不畏死,如一浪涌上山崖,再摔碎在嶙峋崖壁上,每一次接触,都溅起无数血色浪花。
血肉横飞里,容蔚看也不看,从容吹笛。
山风鼓荡,他衣袂飘举,遮蔽那一轮淡色的月。
人群里爆发一声泣血般的怒喝:“你真的要赶尽杀绝吗……容!”
是木师兄的声音。
他在说那句话的时候,容蔚的笛子忽然动了动,随即木师兄那句话里出现了一个不自然的停顿,像是伤势发作忽然噎住一般。
慕容蔚停了笛子,偏头斜睨,“不然呢?”
他语气轻飘飘,淡红月色染眼角也似透抹胭脂,血色般的魅。
看得铁慈有些恍惚,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容蔚,他总是清灵的,飘逸的,眉眼总带笑,笑起来日光跳跃月色流转。
她未曾见过这般的冷、邪、狠、幽、杀气凛冽,地狱里的血,白骨丛中的剑。
一声狂喊惊破她的恍惚。
“我是你哥哥!”
铁慈猛地停了呼吸。
容蔚却笑了,月下高林之中,他的笑意看起来清艳又森凉,“武场对我射暗箭时,怎么没听你喊这句?”
他支起腿,一手搭着膝盖,垂着手指,微微扬起下巴看天际那一轮,下颌薄似可透月光。
“小时候你带着你那帮随从,堵着我,拦着我,和一群人把我绑到青楼里去时,怎么没喊这句?”
他放下手,转头看人群中的木师兄,轻巧地跳下高石。
一瞬间鼓荡而起的衣袍便如翩翩盛开的花,美而肃杀。
他一边指间转着笛子,一边漫步向人群中央走去。
“你带人围攻我,打伤我,剥我衣服时,怎么没喊这句话?”
他身影一闪,手中笛子闪过青色光影,木师兄一个护卫闷哼一声,头上溅开血幕,无声倒下。
“你仗着你母亲的势,一次次故意羞辱我的母亲,让她迁怒于我,饿我饭罚我跪的时候,怎么没喊这句话?”
容蔚微微笑着,鬼魅一般穿过两个拦住他的护卫,反手一抡,便抓住一人的脑袋狠狠撞在另一人的头上,砰一声闷响,两具尸体倒地。
木师兄面前转眼只有五六个人了。
面对衣袂翩翩而来,笑容神光离合,气质却如月下幽魂的容蔚,那些挡在木师兄面前凝神戒备的护卫们如临大敌,护着木师兄不断后退,当先一人哑声道:“十……”
他刚开了口,容蔚手中笛子就敲了出去,那人一声惨呼,满口鲜血飞溅,迸出一大排牙齿。
“当初你跟着你主子一言不发,现在就不要多嘴了。”容蔚漠然道,踏着这人倒下的身体,又向着木师兄向前一步。
“当初你派人敲断我手指,还诬陷我是自伤邀宠的时候,怎么没喊这句话?”
铁慈在树后听着,一时却不知身在何处,脑子里嗡嗡的,对那些话里透露出来的信息冲击得浑身有点冷,她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容蔚一直垂着的那只手上,那手洁白如玉,掌背肌肤紧绷,手指骨节分明,一双仿若名匠精心雕琢的玉雕般的手。
很难想象会在当年,遭受过那般的摧残。
但仔细看,能看出左手小指有一点点异常的弯曲。
容蔚始终在笑着,抬手间掌下又倒数人,他一路踏血而行,凝视着那人惶急的眼眸。
“你们那群人,在父亲面前挑拨、挑事、挑唆,一次次让我挨板子关祠堂,把我扔到兽谷,扔进冰渊,扔去白骨原的时候,怎么没喊这句话?”
他掌间笛子抬起,一笛子捅穿了挡住他的最后一个人的咽喉。
笛子穿破血幕,斜斜挑出一个冷酷的弧度,抵上了木师兄的太阳穴。
青玉笛上的血迹凝成一线,顺着笛身一滴滴滑落在木师兄眼角,看上去像在流血泪一般。
容蔚微微俯下身,笛子将木师兄的头顶得偏向一边,他也微微偏着头,仿若好奇地看着面前的人,声音轻而幽冷。
“就算这次,你不远千里而来,不也就是怕我拔了头筹,想要在此地解决了我吗?怎么,事有不谐,死到临头,忽然就想起亲缘来了?啊呀,来,让我瞧瞧,你的脸皮是什么做的,犀牛皮吗?四哥?”
木师兄忽然一偏头,眼角的血猛地甩到了容蔚脸上,伴随一声嘶哑的狞笑,和发髻里射出的一道雪亮的刀光!
“就等你呢!”
刀光亮起的同时,背着他的死士将他猛地向外一抛,自己狂扑向容蔚。
容蔚一甩头一偏肩,刀光擦肩而过,那人狠狠撞来,他不退反进,上前一步,嗤地一声。
笛子穿透那人肚腹,容蔚竟然不松手,玉笛顶着那人偌大的身躯前冲数步,狠狠反手一掼!那人被掼得飞起,再砰然砸在地上,烟尘激起半丈高。
然而木师兄已经借着那一抛和一阻,跃出数丈。
铁慈站在树后,看着满脸血迹的木师兄那张惊惶的脸,在自己面前越来越大。
她沉默着。
一瞬间脑海中掠过哭泣的孩子,挨打的孩子,被砸断手指的孩子……
木师兄的喘息声近在耳边,铁慈可以看见他眼底微微的喜悦。
越过这棵大树不远,就是一个斜坡,顺着小心一路滑下,底下林木茂密,逃生机会很大。
木师兄的身体眼看要冲过大树。
铁慈忽然伸手。
钢铁般的五指,鬼魅般从树后伸出,一把攥住了木师兄的咽喉!
狂奔中的木师兄,万万没想到树后生铁手,等于是将自己整个咽喉送了上去。
他猛然窒息,涨红了脸挣扎,铁慈的手向来都是铁铸的,纹丝不动。
她顶着木师兄的咽喉,一步步走出了树后。
容蔚站在当地,并不意外地对她一笑,方才幽深邪气的神情忽然淡去,眼里辉光熠熠。
铁慈松手,木师兄刚喘一口气,容蔚的手已经到了,却并没有抓住他,只轻笑着,将他当胸一推。
“想去就去吧。”
他这一推轻飘飘的,木师兄却像被炮弹击中,猛地冲出,正遇上斜坡,砰砰连声地向下滚落,铁慈走到坡边,看见他仓皇爬起,不顾伤痛,拼命向下冲,眼看就要冲到安全地带,容蔚手一抬,青光一闪。
玉笛带起的呼啸的风迫落周边灌木树丛无数落叶飞起又落地。
地面犁出一道浅浅的沟。
那道沟闪电般延伸至木师兄脚下。
铁慈看见黑暗中血花在那人背后炸开。
听见今晚听了无数次的砰然倒地之声。
木师兄倒地的时候,前伸的手指距离树林不过数寸。
那一刻他艰难挣扎回头。
看见斜上方一轮钩子般的月,月下飞散的衣带,容蔚比月明洁的脸,还有那邪而微冷的唇角笑意。
那一幕如火花一般在视野里亮而复暗,暗而又亮。
然后,黑暗如天幕砸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