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家宅院里有仆从养猫,主人家一向不大管这个,横竖收拾得干净了,别带进虱子虼蚤就行。那些个猫叫人养得肥壮,半点不怕人,每日里大摇大摆地在园子里横行,神气招摇得很。
说来也是巧,眼目前儿便有这么一只,季樱说着话的当儿,它冷不丁从草丛里窜了出来。
夜色中,也不大能瞧得出是个什么花色,反正墨涂涂的一团,很是高傲地偏过头看一眼季樱,“喵呜”一声,施施然掠过,跳进另一侧的草丛,悉窣几声,便没了动静。
季樱垂眼,望着那猫离开的方向,眉目流转,突然笑了一下。
立在对过的季大夫人蓦地一怔。
姓季的阖家上下相貌皆周正,其中尤以二房这冒牌货最为出挑,这一点,就算她再不想承认,也是事实。
只是平日里那样明人的容貌,这会子瞧着,怎的竟有点瘆人?
分明是笑着,眼底却一点暖色都没有,反而寒浸浸的泛起一片冷光,令得整张脸都铺上了一层霜,幽暗的地灯光中,冷白得近乎阴森。
她看过猫后,便又抬眼去看季大夫人,神色不变,甚至连眼睛里的寒意都没藏一藏,唇角翘得更高了些,那神情……
仿佛对面的人,就正是今日那群作恶的野猫。
季大夫人心里打了个突,花了好大力气才没往后退半步,拼命挺直腰板站住了,清清喉咙,柔柔笑起来:“什么野猫小奶狗儿的,你都多大的人了,怎的还掺合这个?真真儿是孩子心性!好了好了,瞧你这一身脏的,快回去梳洗换下吧,这事儿大伯娘不告诉你祖母,放心吧,啊?”
话毕,也不理季樱是何反应,径自领着婆子走了开去。
起先几步倒还平稳,渐渐地便快起来,只须臾,就走了个没影儿。
季樱也没回头,在原地站了片刻,抬脚穿过垂花门,一径回到自个儿的小院,关上了门。
阿妙紧跟着也进了屋。
一整日在外奔波,说不累那是不可能的,就连她这么个力大如牛的,也觉颇有些乏。
这情形,按说自然是该哄着她家姑娘快些去沐浴,吃过饭后早点歇下的,但她在桌边站了许久,眼睛一直落在坐在桌边的季樱身上,却愣是不敢出一声。
她这位姑娘,平素极随便,从不摆架子,被她吼几句也不恼,明明皮得很,偏偏还要做出一副“我可乖了你别凶我”的模样,叫人哭笑不得,相处起来轻松融洽。
然而,正是对季樱实在了解,阿妙心中才很清楚,她的三姑娘,是真真正正地生气了。
从砸蔡家的门那一刻开始,季樱就是一直憋着火气的,无论后来她怎么当机立断地做决定,怎样笑嘻嘻地把自个儿车上的零食全留给陆星垂,那股子怒气都不曾有半分消减。
这个模样的季樱委实太少出现,纵然是长久与她亲密相处的阿妙,心中也禁不住有些发怵。一时拿不定主意,自己到底该不该开口。
“怎么了?”
良久,倒是桌边的季樱先开了口。面上带着一点笑意,瞧着和和气气的:“今儿怎么不催我洗澡了?是看我实在太脏,心里嫌弃得厉害,干脆放弃我了?快去帮我取换洗的衣裳呀,这一身臭得我都快厥过去了!”
阿妙被她那笑容冻得一哆嗦,迟疑了片刻,没去拿衣裳,反倒走到桌边,将她搁在膝盖上那只手拽了起来。
从上马车回城到此时,这只手一直是紧紧攥着的,片刻也没松开过。
阿妙瞟季樱一眼,大着胆子掰开她的手,便见掌心全是抠出来的指甲印,深深浅浅,叫人瞧着心里直抽抽。
“……何必跟自己较劲,这也怨不得您啊。”
阿妙叹了一声,少有地皱了眉:“回头再弄伤了自个儿。”
“道理我都懂,就是实在放松不下来。”
季樱便冲她笑笑。
怎么暗地里耍弄阴私的心机都行,要对付她,只管冲着她来,她半点不带怕的。但居然把人伤到如此地步,这一点,她忍不了。
“姑娘心里难受,这我明白。”
阿妙顿了顿,又道,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罕见地竟语气生动起来:“那蔡广全两口子,怎么说,也养了姑娘十来年……”
“谁说我难受了?我这是气不过。”
季樱睨她一眼:“十来年不假,可那两口子待我如何,我心下还能没数?只不过,再怎么说,他们现在也是为我所用,是我的人,动他们就是在打我的脸,这口气我咽不下去。”
……都这时候了还嘴硬呢。
阿妙有点无语,索性顺着她的话说:“讲实话,我也觉得那蔡广全是个奸滑之辈,今番被人带走,免不了要吃苦头,姑娘看,他会不会吃不住打,把实话说出来……”
“不会的。”
这事儿季樱倒笃定得很:“其一,他跟我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真要将几个月前的事情说出来,对他没半点好处。其二,正因他这人狡猾,这帐他才算得清。跟着我,替我办事有钱拿,那边却是一言不合就一顿毒打囚禁,该如何选,他比你我都懂。将他抓走的人除他之外,不会再有别的突破口,是轻易不会要他性命的,至多不过叫他吃些皮肉之苦。他只消咬牙撑住了,一旦我发现他失了踪,必会想法救他。”
阿妙垂首想了片刻,点点头。
“其三,什么是实话?”
季樱冷笑一声:“我不知那群人是如何得知我的身份有问题的,在他们眼中我是冒牌货,却不知,我如假包换是真的。这事蔡广全也清楚啊,难不成还让他撒谎?这事一揭开来,他可一点错处都没有,若真认下,那才反而要丢命呢。”
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阿妙那厢想明白了,方彻底放下心来,回身去衣柜里取了换洗衣裳过来。
“既这样,您也不必太着急,先洗洗去,我去大厨房看看,可有您爱吃的菜色,多要点来。”
“嗯。”
季樱答应了一声却没动换,半晌轻轻吐了口气。
“说是没有性命之忧,却如何能不急?多拖一日,他便多挨一日的打……也不知陆星垂那儿,能不能一击即中,尽快把人捉来,如此,我也就不那么被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