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国使节遇害了。
在任何一个时代,使节遇害都是可以引发战争的大事。
十万秦兵陈兵边境,韩非不得不停止了改革计划,赶回来处理使节案。
巧的是,秦国新任使节,便是韩非的师弟,李斯。
“秦国使臣李斯觐见!”
李斯持节大步走入皇宫,一边走,一边高声说道:“我由渡桥经西门入新郑,那里热闹不凡,似已无人记得,前任秦国使节就是在那里遇害。”
当着韩王的面自称“我”,且没有施礼,李斯此举可谓极为无礼,便是昏庸的韩王安,也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韩王安道:“寡人一向以礼事秦,此等意外绝非寡人所愿。”
李斯道:“凡诸侯之邦交,岁相问也,殷相聘也,世相朝也。
我大秦遵循周礼,遣使相聘,韩国却未尽保护之责,这就是韩国的礼数么?”
李斯能言善辩,以一人之力舌战姬无夜、白亦非、张开地等韩国大臣,说的众人哑口无言。
“使臣遇刺于韩,若是大秦无动于衷,天下人会以为秦国软弱可欺。
但是,若王上愿意纡尊降贵,亲送使节遗体归葬咸阳,此事可就此作罢。”
张开地道:“古语云,诸侯相送,固不出境,王上送秦国使臣归国,于理不合。”
大将军姬无夜道:“韩与秦同为诸侯国,岂能屈尊护送。”
李斯道:“虽并列诸侯,却有分别,维鹊有巢,维鸠居之。
韩固为国主,却是联赵魏三家分晋地而得之,秦王乃周天子赐封世袭王爵,乃正统!”
此言一出,众人不知该如何辩驳,陷入冷场。
就在此时,韩非赶了回来,高声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三家分晋乃天道,非人意。”
顿了顿,韩非用略带讥讽的语气说道:“李大人口口声声周天子,似乎忘了大周王脉被谁终结。”
大周王脉乃吕不韦终结,李斯岂敢置喙,立刻扯过话题:“王上如果不愿入秦,还有一种方法可以弥补。
当年齐桓公出兵帮助燕国,胜利后,燕庄公亲自送行,相谈甚欢,不自觉的走入了齐国境内。
齐桓公深感失礼,愿意把燕庄公走过的土地割让给燕国。”
说到此处,李斯终于露出了獠牙。
“韩国何不效仿先人之典,以秦使节遇害地点为界,割让土地给我大秦,此举不仅可以消弭兵灾,还能让天下人知道王上仁德。”
韩非道:“秦国使节从咸阳到新郑,走了几天?”
“十天。”
“就以十天为限,破不了此案,便依大人所言。”
“当真?”
不止是韩王,就连李斯都惊住了,他知道,韩非绝不是委曲求全的人。
韩非紧跟着说道:“既然设了时限,若能提前破案,是否该减少割让土地?”
“可以。”
韩非道:“从咸阳到新郑走了十天,五天在秦,五天在韩,如果案子少于五天破了,是不是相应的,秦国土地归韩所有?”
李斯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入了韩非的套。
无论几天破案,秦国都不可能割让土地,韩国也没这个资格,韩非此言只是打压他的气势,顺便给双方一个台阶。
最终的破案时限只有一个——五天。
多一刻钟不行,少一刻钟也不行。
自古以来皆有一个真理,就是“弱国无外交”,韩非纵然才智惊人,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
韩非不爽。
李斯当然也不爽。
从拜入荀子门下开始,他便一直被韩非压一头,两人之间的差距远大于盖聂和卫庄。
秦强韩弱,还占着理,李斯本以为能赢一局,但他最终还是输了。
“夫君,秦国使节李斯求见。”
“左右无事,那就见见吧。”
狄光磊无所谓的说道。
春秋战国,人才辈出,李斯也算是比较亮的一颗星。
只是“比较亮”而已,比起韩非、张良这些名传千古的大圣大贤,还差了很远。
在狄光磊不看史书只听公众号瞎几把胡吹的时代,以为李斯是绝世之才。
看过史书之后,才发现曾经的自己有多弱智。
为了吸引流量,那些三流公众号把蒙恬、张仪、尉缭子、王绾甚至是赵高的功绩加在了李斯身上,对他的过错一概用春秋笔法。
李斯最著名的《谏逐客书》中最有名的那句“太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其实是引用。
被引用的恰好是韩非的作品,原文是“太山不立好恶,故能成其高;江海不择小助,故能成其富”。
狄光磊对李斯的感觉就是看到一个“历史名人”,不喜欢,不讨厌,仅此而已。
“学生李斯拜见玄明先生。”
不同于在韩王宫的咄咄逼人,此时的李斯彬彬有礼,便是再怎么挑剔的老学究,也挑不出一丝毛病。
秦国的情报能力不是天泽那种丧家之犬可以比的,李斯此行之前,还得了东皇太一提点,自然不敢在狄光磊面前表现出一丝傲慢。
“东皇太一和你说了什么?”
狄光磊半句寒暄没有,直接进入了正题。
李斯对于狄光磊的反应做了多种假设,对此早有准备,恭敬的说到:“他说,大势不可改,天道不可欺。”
“何为大?何为小?何为天?何为道?这老东西,还是喜欢说这些狗屁不通的屁话。”
李斯对此不做任何评价,而是问道:“先生觉得,何为大势?”
“民心,百姓心中所思所想就是大势。”
“布衣黔首,何足惧哉。”
“这话你自己信么?”
李斯认真的说道:“不信。”
“看在你还算诚实的份上,今天我就不揍你了,回去给东皇太一带句话:棋局什么时候开始,他说了算,什么时候结束,我说了算。”
“学生必然把话带到。”
“知道你为什么练不成儒家的浩然正气么?”
“请先生指点。”
“不是你的天赋差,也不是荀况偏心,而是你的内心太乱,不够诚。
诚意正心,才能修成浩然正气,如果做不到,还是早日换一条路吧。”
说罢,狄光磊转身离去。
李斯呆呆的看着狄光磊的背影,半晌,躬身施了一礼,缓步出了紫兰轩。
不够诚。
当年荀子也这么说过,李斯本人也明白,但他做不到。
他心思杂乱,因此练不成浩然正气。
他心高气傲,因此不甘心选择别的路。
在这种矛盾扭曲之下,李斯的武功已经很久没有进步了,就连学识方面,也落下了一些。
荀子和他说了“诚意”,狄光磊补充了“正心”。
或许,他真该好好想想,自己真正要的是什么了。
韩非和李斯把酒言欢。
韩非拿起酒杯,一饮而尽,随后掏出两枚金币,道:“要不要玩个游戏?”
“什么游戏?”
“咱们各自手握一枚金币,我数三二一,一同亮出。
如果同为正面,我输你三金,如果同为反面,我输你一金,如果一正一反,你输我两金。
八次为限,谁的金子多,谁就是最后的赢家,如何?”
李斯道:“若有一次同正,我便可得三金,师兄岂不亏之?”
韩非笑道:“游戏尚未开始,师弟怎知结果?”
从表面上看,这是一个数学概率问题,用“掷硬币概率”算数学期望,两人的数学期望是一样的。
但实际上这是一个博弈论问题,并不能用“掷硬币概率”,而是要加上人为的判定,即——我想赢。
在这种情况下,出正出反的概率便不再是二分之一,数学期望也随之改变。
李斯的最优解是“三正五反”,数学期望是负八分之一。
韩非的最优解同样是“三正五反”,但他的数学期望是正八分之一。
换而言之,从数学角度看,这个游戏从一开始,胜者就是韩非。
在掌握数学优势的情况下,韩非在游戏中气定神闲,大大占据心理优势,最终取胜是必然的。
同正,李斯3金。
正反,韩非2金。
同反,李斯4金。
正反,韩非4金。
同正,李斯7金。
正反,韩非6金。
正反,韩非8金。
七局过后,韩非占据1金优势,只要最后一局出“反”,最差也是个平手。
这个道理李斯也明白,但他好胜心比韩非重了许多,明知韩非很可能出反,他还是出了正。
当两手同时摊开的时候,韩非道:“不好意思,赢你三金。”
李斯不服气,道:“师兄的赌运总是很好,再来一次。”
韩非也不在意,再次和李斯玩起这个游戏。
两人一连玩了数局,李斯均以失败告终。
眼看李斯还想再玩,韩非摆了摆手,道:“不必了,你赢不了的。”
“为什么?”
“这是我无意间研究出来的把戏,叫做‘不胜之胜’,示敌以弱,利用对方的贪念获得胜利。
出正,看似回报高,却最终输之,出反,看似回报低,却是最终的胜利者。”
李斯道:“仕途艰难,朝政变幻,人生之路,每一次选择,都是一场不能重来的豪赌,选择赢面较大的一方,也许不能胜,但或可保不败。”
说话功夫,两人已经从游戏说到了时局。
韩非道:“位尊则必危,任重则必废,擅宠则必辱,有些人,有些事,看似位尊,实则危机重重,胜与败,或许早已注定。”
“愿闻其详!”
“听闻秦国吕相位高权重,秦王政虽亲政,却尤称其为‘仲父’,秦国相权强而君权弱,师弟不觉得,这和方才的游戏很像么?”
李斯闻言心中大惊,韩非此言,说到了最为要紧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