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平四十多岁,亲眼见证秦国如何从七国之一蚕食天下,鲸吞四海,阅历丰富。经历过青年岁月的他,自然也容易理解皇帝。二世要比他年轻许多。
章平作揖,宽慰二世:
“臣听闻昔年孝公变法,也是持续了数年。变法本就是移风易俗的事情,数百年的习性,自然不可能在一朝一夕间完成。陛下应当放宽心才是。置若阻力,臣以为陛下只要耐心等候,相信随着星移斗转,那些曾经质疑陛下的声音,最终都会消失。”
“不知道在你眼中,朕是个什么样的人?”
章平很平静的应道:
“陛下励精图治,名满天下。”
这样的回答,章平自然很满意。
可是扶苏却逼问:
“难道朕就仅此而已吗?”
听二世语气不善,章平丝毫不敢怠慢,越发恭敬之余,他这才思考二世今夜的根本目的所在。
章氏一门对于二世而言唯一利益所在就是二十万刑徒,但是章邯始终不明白,陛下需要二十万刑徒的理由究竟是什么?
“陛下有先见之明,倡导改革,福泽天下。”
“如果你只会说这些,那朕全当这望夷宫今夜你没有来过。”
二世淡淡的道。
对于一个臣子而言,皇帝的逐客令意味着永不录用。除此之外,还要牵连族人。
章平心中生惧,但是他一时之间还是想不出,二世到底要他说什么。
“你可还记得公子虔和公孙贾?”
“这二人分别是先秦惠文王的太子左傅和太子右傅。”
“你可知道他们二人曾经在商鞅变法时经历了什么?”
“先秦惠文王为太子时,触犯了律法,由太傅代为受罚为黥刑。”
“按照秦法,受黥刑者意味着什么?”
“为奴籍,不得录用。”
“那你知道为什么孝公要支持商鞅惩罚先秦惠文王的太傅吗?”
“杀一儆百,以儆效尤。”
“由此可见,变法,就是要有人流血牺牲。对是不对?”
“陛下所言自然都是对的。”
“可是如今,朕变法,流血的却是朕。朕作为提倡变法的人,到头来却是让自己流血,你觉得这样的变法能成功吗?”
章平不敢再应答。
他似乎明白了二世让他来望夷宫的用意。这是要把刀递给章氏,让章氏替皇帝动手。
“回答朕的问题。”
这声咆哮击碎了章平的防线,章平硬着头皮道:
“不能。”
“如果换做今日坐在皇位上的人是你,面对朕的困境,你会怎么做?”
“臣不敢有此想。”
“朕命你想。”
“先发制人,后发为人制!”
“好,说得好!平身吧。”
章平并不敢放松,小心翼翼的直起身躯。
“你方才说到先发制人,朕也想过先发制人。不知道你是否听说过迁都的传闻?”
“臣,略有耳闻。不过臣当时以为那只是谣言罢了。”
“这么看来,你认为迁都并不能解决问题。”
“咸阳是秦国人心目中的国都,如果迁都的话,那就是弃咸阳百姓不顾,陛下爱惜关中老秦人,划定关中和关外的赋税等级,以此来维护秦人的利益。臣不相信陛下会去迁都。”
“兔子被逼急了,也是会咬人的。你如何认为朕就一定不会迁都呢?”
“迁都弊大于利。咸阳城有秦国数百年的基业所在,而且,如今骊山旁侧便是先帝陵墓,陛下若是要迁都,那怕是比变法还要难上数倍。以陛下之智,断然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说的不错。可是照你所说,朕便是彻底别无他法,只能等着反对者将剑架在朕的脖子上。”
天下至尊大半夜单独和他说弑君之事,章平自然头皮发麻。
章平没得办法,只能道:
“臣愿意誓死捍卫陛下,请陛下宽心。”
二世听了,仍旧是神情冷淡。对于二世而言,这个忠,章氏不愿意效也得效!
“朕要你,给朕出个主意?朕给你时间,就在这望夷宫中想,等你想出办法,到时再出宫吧。”
章平诧异。
“唯!”
二世说完,头也不回的去了塌上睡觉。
章平小心翼翼的退出内殿,站在殿外思考。
殿外奢华亮丽,又有众多郎卫,一道道目光射在章平身上,自然让他好似芒刺在背。
这一夜,对于章平来说分外漫长。
滴漏里的水滴顺着金黄色的导管落入大缸里时,每一滴声响都打在章平心上。
等到次日初晨,第一缕阳光从大殿后方射入。
宦侍们一个挨着一个,挤入了二世的寝殿。章平被这些嘈杂的脚步声惊醒,这才从睡梦中醒来,他恭恭敬敬立在原地。
听到殿内有人禀报,原来这个时候,他的兄长章邯应该出发赴任了。
章平这才意识到,二世不想让他给章邯送行。
身为护军都尉的章邯按理说更应该得二世信任才是,但是二世现在却把他这个做弟弟的困在宫中。
章平虽然想不通,但是他已经有所预感,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在他兄长身上。
而二世似乎也并不急于要他的回答,出了内殿,只是淡淡看了一眼一脸疲态的章平,随后便扬长而去。
章平忧惧,但是始终不敢狠心下来。
章平一夜未归,章平家人则以为他去了骊山,无人寻找;骊山陵墓那边,只以为章平在咸阳城,也不曾差人过来催促。
章平又从天亮等到天黑,除了来来往往的宦侍郎卫,他一个熟人也看不到。
但是答案已经出现在了章平心里,他不敢说。
那可是上千户世家啊。
二十万刑徒,一人一口口水,却也能淹死那千户军功世家。但是为何这等差事偏偏落在他的头上!
章台,二世还在查那些旧账。这些改革之中阳奉阴违的事件,如果不彻查,新政根本就只是空喊口号。
隗吉在章台给二世报帐,只是谈论的主人公还是没变。
“这么说来,章邯配合军队在六国横征暴敛也是不争的事实。”
二世对章邯,确实十分欣赏,但是二世没有办法忽略章邯的有些所作所为。
“这么看来,章邯其实在军中诸将面前颇有声威嘛。朕的担心都是多余了。”
隗吉肃容:
“陛下,并非臣为都尉辩解。停战数十年,军中将士上上下下怨声载道,若不如此,他们心中的怨愤难平哪。任何一个秦人自然都会向着秦人。”
“你的话,只是再一次向朕证明,执行关中本位制是正确的。”
“可陛下,这个制度,只能维持一时啊。”
“朕知道。六国人若是得不到好处,造反是迟早的事。扩大关中,本就是为了让削减对韩赵魏旧地民众的盘剥。但是赋税等级制度调整了之后,也加重了对郡国的赋税。朕打算听从章邯的建议,命郡国出兵讨伐任嚣屠唯、踏平南越。朕要用战争晋升一部分齐楚百姓,让他们从战争中获益。”
“不过,在这之前,朕要做一件大事,让天下人都知道朕改革的决心。”
隗吉听了,自然没怎么当真,他只是笑眯眯的看向陛下:
“不知陛下是要做什么大事?不过时至今日,陛下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震动天下的大事。乃至随口成歌,也折服天下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