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正一个人坐在大殿里等他,两侧的铜人烛台散发着金铜光芒,映照在大殿里,金碧辉煌,世间无出其右。
扶苏一身黑色冕服,冕服两边的袖以及肩背上各是两只大鸟,这是用金线绣出的凤鸟纹图案,做振翅飞翔状。
羽翼金黄,眼睛处红色点漆,图案生动,栩栩如生。
这身冕服,是天下所有人都羡慕的冕服,但是穿在身上有多重,只有二世自己才知道。
随着公子曜的年龄的增长,扶苏深感对公子曜的培养必须再提高一个境界。如果有人折断他的羽翼,那朕就给他再安上。
公子曜迎着光束走过来,两边铜色烛台上的烛火虽然自有华丽别致之感,但在金色的日光光芒面前,根本算不得什么。
但,阳光虽然耀眼夺目,可光束之中却显出许许多多的细小尘埃。这些尘埃上下舞动,清晰可见。
公子曜走光阳光铺满的道路,终于在扶苏的注视下踏入了黑暗阴影所在的地方。
行礼后,径直问道:
“君父,为何不救救舅父。舅父待君父,一片赤诚。君父舍得舅父从此沦为庶民吗?”
“你的来意,朕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不过朕好奇的是,你此来是为你的舅舅求情,还是为御史大夫求情?”
如果曜已经知道,御史大夫的倒台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那就说明他已经在用利益关系分析问题了。
对于一个要成为皇帝的人来说,感情往往是致命的。因为感情会让皇帝意气用事,这是大忌。
公子曜听到皇帝这么问,他记起来范增范先生对他的教导。如果要做君子,那就不要做皇帝。如果要做皇帝,那就一定不能是真君子。
但是对年仅十四岁,才刚刚尝了一点点世间辛酸的公子曜来说,这件事还是难以抉择。
但是按照《韩非子》卷中的说法,这君臣之间本无情,唯利益二字。
“御史大夫乃臣之舅父,臣焉能不为舅父求情。只是舅父此一离开咸阳,臣恐怕日后臣与母后背后再无倚靠。”
“你倒是两头都想立住脚。”
“臣听闻,舅父是君父对抗朝中老旧功勋的剑,臣以为君父也不想让舅父离开咸阳吧。君父为何不尽全力救舅父。”
大手落在曜的肩膀上,对曜来说这是一种久违的感觉。
“朕此时不能救他。如果朕执意要赦免他,反而会害了他。”
曜听了,只是叹了一口气。曜自然知道,为了救舅父,君父也尽了全力。
曜低声问道:
“君父,做皇帝是不是很难?”
“难,非常难。”
“天下任,均在丈夫肩!”
扶苏的大手压在曜的肩膀上,一脸殷切。
曜现在这副肩膀现在还很柔嫩。
但是为了维护嫡长子继承制,为了维护礼法,为了维护帝国,为了维护皇室血脉继承者的权威,为了维护天下人对秦嬴王室统治天下是天命如此的思想观念,曜就是得承担这一切。不行也得行!
这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如果皇室自己先打破这规矩,就会失信于天下人,在民众面前失去权威,最终会导致皇权的衰落。
除非,二世没有皇后,嫡长子才有换人的可能性。
(历史上的嬴政,也是在诸子之间犹疑不决。迟迟不立后,只是因为他自己也还没在诸子之间决定好,到底哪个才是王位继承者。)
但是扶苏,他既然立了皇后,公子曜又是礼法上的嗣子,那帝国的重担理应在他肩膀上。
“朕不久后会为你举行正式的太子册封大典,日后,你就是大秦帝国的准太子。朕会为你指派三位太傅,分别教导你。即日起,就迁宫于华阳宫吧。”
公子曜没想到,事情会来的这么突然。
曜脸色忽的一变。
对于曜来说,他的太子之位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所谓的册封大典不过是个过场罢了。
“君父,臣何德何能?而且,此事未免太过突然。为何?为何要在这个时候,偏偏在舅父被除官之后。”
扶苏笑笑:
“你不是想要救你舅父吗?那你就做好这个太子。朕就是要在这个时候设太子。你回去好好准备吧。”
扶苏的一句话,决定了咸阳宫很多人的命运。
公子曜问讯,心中大喜,但是脸上只表露出三分,等他出了章台宫,顿时又觉得周围的一切都不再像是之前那么讨厌。
可是曜不知道的是,从他出了章台宫那一刻开始,皇帝对他的考验已经开始了。
公子曜抬头看看天,只觉得咸阳宫上的云气也都是祥瑞的模样。
公子曜很快就将这件事宣布了出去,顿时搞得宫中一片沸腾。咸阳宫中上上下下都在议论这件事,恭贺新太子。
曜从未有像今日这般开心过,他没有跑去告诉他的母后,而是欢天喜地的前往太学禀告他的师傅范增。
范增听了这个消息,却开心不起来。二世这个时候册封太子,根本不是为了太子着想,这是直接把太子拉入朝中的争权夺势之中。
太子曜即将有三位太傅,那么朝中谁又配得上为太子的太傅呢。
范增跟在皇帝身边已经很久了,自认为对皇帝的了解已经够多,但是他思忖再三,也只想出来一人足以胜任。
见范增久久不笑,曜自然纳闷。
“太傅为何不喜?”
范增定定看着双目澄澈的太子,心中顿时五味杂陈。十四岁为太子,那就是日后都可以临朝听政了。不管怎么样,皇帝对太子的培育之心可见一斑。
皇帝让他范增来教公子曜,无非是让他教导公子曜凡事不要感情用事。说的难听殿,二世皇帝不想让范增变成一个真的正人君子。
范增想到这,然后对着曜笑呵呵的捋了捋胡须,而后这才张开双臂,恭恭敬敬的向太子作揖,行大礼。
“臣恭贺太子。”
“太傅这是?”
“太子殿下,臣只是想到,臣日后日后难以见到太子了,心中不舍。”
曜听了这话,自然急了。曜喜欢范增,如果日后见不到他,那他得有多无趣。
“范太傅为何如此说?”
“陛下即将有新的太傅了,臣自然不能随意出入华阳宫。”
“太傅怎么这样说,难道君父给臣指的太傅中没有范太傅吗?”
范增笑呵呵的道:
“以公子如今的身份,老夫这样的人怎能担当的起公子的师傅身份。以陛下对公子的器重,太子太傅,纵使不是权倾朝野之人,那也定是朝中年高德劭之辈。”
无论皇帝再怎么重用,他范增没有背景,更没有支持他的家族,范增哪里有资格做帝师!
曜听了这话,自然心中颓丧。
事情来的太突然,他已然心中感到分外困惑。如今范增又告诉他,他的太傅必定是朝中年高德劭之辈。
丞相冯去疾?就是他陷害舅父!
大柱国蒙恬,那是祖父驾崩之际托重之臣,朝中无人不敬仰佩服。
司寇蒙毅?他是朝中最年轻的九卿,而且比肩三公。
可是,这些人他都不喜欢。
这些人都是手握大权的老头子,他们一定会对自己很严厉,要自己没日没夜的做功课。
曜一脸难色,随后问道:
“君父此时立我为太子,是真的另有深意吧?”
范增听到这话,吓了一跳。
“太子慎言。”
范增立即驱散众仆,然后拉了公子曜进入内室。
曜到了内室,非常气愤的道:
“你不说我也知道。我听说,君父惩处了关东六郡的郡守和郡尉。其中有腾羽,他乃我宗室之人,咸阳宗室闻之,上下震恐。丞相要君父杀了舅父平息众怒,君父明面上同意了,紧接着就处死关东六郡的秦吏,以牙还牙。”
范增听了,更感诧异。
“这话太子是从哪里听来的。”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吗?”
看范增一脸疑虑,曜又道:
“是我母后娘家的庶兄入宫时,我听来的。”
“这话可不能对外乱说。”
“那你得告诉我,为什么君父要这个时候封我为太子,是不是也和舅父的事情有关系。否则,我就把这件事说出去,等君父问起,我就说是你教唆的。”
范增听得一愣一愣的。
“太子殿下,臣未曾得罪太子殿下啊!”
“范增!”曜眼中闪着愤怒,“你今日不告诉我,他日我正式为太子,早晚要对付你。”
见曜来这般叫嚣要来真的,范增无奈。
“太子息怒。这件事不是太子以为的这么简单。以陛下对太子的钟爱和器重,太子殿下的东宫之位本来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太子猜的确实不错,太子此时被册封,确实和此事有关,不过事情不是太子以为的那么简单。”
太子曜忽的打了手势,示意范增不必再说了。
“我知道,都是因为先帝在君父的建议下废了军功制。而我只是一个被迫入局之人。”
范增听了这话,一时间哑口无言。
他还以为太子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在范增的惊讶与错愕的目光注视下,太子曜驱车离开了太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