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娘,”之城低着声音,不去看妻子的脸,“你要是到了金陵,咱们府中如果到时候生意还是不见起色,你能不能……能不能……”他紧紧捏紧拳头,从没有过的屈辱感压得他抬不起头来。当家难,当穷家更难,他此时算是充分体会到了。
腊月恨这个男人,恨的有时候想一口一口吃他的肉,可是看着此时烛光下那早就不见当初的半分风流儒雅样子,佝偻着身体不敢看自己的人,心里还是莫名一酸。
不等他再说,腊月轻叹一声,“我知道,若有剩余,我会把每个月的多的钱往家里寄一部分。”
见她如此懂事,之城眼内又瞬间涌上泪花,最理解他的还是他结发的妻子,他当年那一眼心动的少女。
生怕他又像那晚似的纠缠起来,腊月说完就捶着膝盖说累了,让小豆子进来给自己捶腿。
看得出腊月并不想他留宿,想到自从他回来到现在近两个月他们夫妻都没有同过房,之城心里愧疚的很,可是每次都有这样那样的事发生打断自己的求和之心。
今夜,看来也不行了,他离开的时候,站在腊月院子门口,看着房内的灯片刻后吹熄,眼泪不知不觉的流了出来。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他心里有个预感,可能这辈子他都不会再有机会给月娘一个属于他们两人的孩子了。
他觉得他会慢慢失去月娘,或者已经在慢慢失去了。
那夜之城没有回娟娘房内,宿在了自己书房里,伺候的小厮头一次见少爷独自喝闷酒,喝着喝着就哭了起来,哭的极痛,极委屈,连娟娘身边过来请少爷的丫头都听的掉泪,最后大着胆子没打扰少爷就回去回禀自家夫人了。
次日,腊月去了铺子里看了一眼后,直接就去了城北的那处宅院,薛航和小喜姐弟俩蹦跳着从里面跑出来,见了腊月一点都不害羞也不害怕了。
小喜上来就拖住腊月的胳膊,小嘴巴巴不停的指着这房子四处介绍着,气的小豆子一直推她的手,说“少夫人是我随身伺候的,我也会说,你怎么这么嘴快。”
小喜对她做个鬼脸,继续示威似的干脆紧紧抱住腊月的胳膊,“少夫人都把这里给我们住着打理呢,高爷爷说少夫人说了,我们以后就是少夫人的家人,家人和丫鬟哪个更重要?”
小豆子一听急了,眼泪就要往外掉,哭包的看着腊月,“少夫人……”
腊月揉着额头,“你们我都当成家人来看的,不许吵架。你看薛航,比你们俩都小,现在越来越稳重,已经有大掌柜的派头了,哪像你们俩。”
听到被少夫人赞美,薛航脸一红,不过眼里的骄傲之色却掩不住心头的得意。
小豆子连忙帮腔,“高掌柜也这么说呢,说薛航非常聪明,就是生在穷人家了,这孩子要是好好读书,就是中个举人也是有可能的。”
“哦?”腊月一听来了兴趣,说起来自己把这孩子安置给高掌柜让他照着接班人培养的,可是却从没问过薛航自己的愿望到底是什么,如今这些人对自己都是一心一意的,的确都是一家人了,那就该好好问问他自己的打算。
拉过薛航来,看着他如今丰盈起来肉乎乎的小脸,腊月忍不住掐了一把,笑着问道,“薛航,你想读书考取功名吗?”
薛航眼睛一黯,连和小豆子打闹的小喜听到这话都有一瞬间的紧张,都静静等着薛航的回答。
“我不想考取功名,我只想将来能接高爷爷的班,帮着少夫人打理咱们邢记胭脂的生意。”他说的认真,生怕腊月不信自己的决心,思考良久,看了姐姐一眼,小喜对他点点头。
薛航这才鼓足勇气说道,“少夫人,我们姐弟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是……是薛名义的孩子,我爹是大伏朝文宣帝三年的新科状元,一身本事却当了贪官,最后被杨顺叛军取了性命,我一点也不想考功名做大官。”他抬头,双目炯炯,“我恨贪官!”
“哎,”腊月扶着他的脑袋,劝解他,“薛航,那是你爹违背了自己的良心,不是所有的大官都是坏人啊,你可以做好官啊,为老百姓做好事好官。”
谁知薛航人虽小,却倔强的很,“少夫人你不要觉得我是小孩子不懂。这两年在铺子里耳听的,眼见的就没有一个好官,有些身不由己,有些自甘堕落,高爷爷说官场上就是个大染缸,能在那里头还保持干净的要么被人清理出来,要么就是闲散的什么都不管的。”
腊月一愣,竟然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
就听薛航继续道,“我和姐姐许诺过高爷爷,要把他当亲爷爷孝敬养老送终的,将来一家人太平年做个小生意,不短吃不短喝的,亲人们都在一处安心过过日子不比当官好过一百倍吗?”
“你这孩子……小小年纪的……”腊月一叹,竟然一时词穷,最后笑笑将他的手和小豆子小喜的手与自己的叠在一处,许诺似的道,“那就这么说定了,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一家人就要和和睦睦的生活在一处,什么时候都不能放弃任何一个人。”
薛航连忙补充,“还有高爷爷和常奶奶呢!”
腊月一笑,这孩子性子纯善,和高掌柜常嬷嬷竟然如此投缘,将来为人处世上绝对差不了。
“嗯,还有高掌柜和常嬷嬷,只要有我在一天,有我一口吃的就决不让你们饿着。”
小喜偷偷的道,“高爷爷说咱们的钱够后半辈子啥都不干的吃喝到两百岁了。”
小豆子扑哧笑出声,“呸!什么都不干?少奶奶说什么都不干那叫……叫……叫大虫子!”
小小的院子里,传出阵阵欢声笑语,这才是家的样子。
小时候在田庄里的时候,每天都是这么无忧无虑的过活,跟着庄子里的哥哥姐姐们上山下河,采果子捉鱼儿,那时候无忧无虑的,直到长大被接到了邺城里随爹爹学着做生意,然后遇到了之城,欢乐就渐渐远离了。
想起高掌柜说的地方,腊月扫了眼院子一角垒砌的花圃,里面没种花,小喜说来年开春要重点丝瓜、豆荚、葫芦,能省出来买菜的钱。
菜钱省不省腊月倒是不在乎,她只在乎那花圃地基下的石头——那是实打实的金银铸成,外头抹了灰浆的最贵重的石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