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场连续的大雪小雪交替着,一直下到了小年头一天,日头照不到的地方,雪都及膝深了。
尽管如此,长公主特意遣人送来的新衣裳,一些难得的从南边儿来的吃食,还是跟着安北王府的年节礼,一起送到了岐雍城大将军府上。
东西是一回事,可这回来送年节礼的人,把邹老将军和邹静之惊着了不说,还把个秦念西弄得有些哭笑不得,领头的,居然是长公主府侍卫首领云鉴,除此之外,陈冀和说是请了王爷示下,从长春手里换了差使,特意要来的,还有六皇子身边的两个楼家子弟,都是楼韵芙的师兄。
楼家子弟是为了广南王世子而来,陈冀和说是领了王爷令,往岐雍城送年节礼的。可这位云鉴云将军,就直接说明了一件事,长公主对秦念西的看重和在意,那是放在心尖尖上的。
这几年,谁都知道官家遣了位宗室杰出子弟过来护卫长公主,可这位将军,从未离开过长公主身边半步,他往邹老将军跟前自报身份行了礼时,直把邹老将军愣得半晌没回过神。
到得秦念西被请进了正院厅上,和这几个人大眼瞪小眼,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云鉴打量了秦念西半晌,才抱拳道:“王妃得知姑娘路上遇袭,忧心忡忡,特意吩咐末将前来。”
秦念西只觉心中气苦得很,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眼角余光扫到邹老将军面上一闪而过的讶色,连忙屈膝道:“民女无事,王妃必是担心广南王府世子爷的安危,他如今应在军中练兵,当日也并未受伤。”
云鉴面上虽带着笑意,却是一脸郑重点头道:“长公主已经得了报平安的信儿,并不十分担心。王妃原话是,姑娘本是柔弱女儿家,怎比得儿郎们日日在军中打磨,若开春回安远时再遇险情,可如何是好。王妃吩咐末将此来,掌姑娘身边防卫,事从权急,姑娘莫要太过在意那些虚名上的事儿。”
秦念西有些头疼道:“王妃如今有孕在身,这是谁,把这样的小事,禀到王妃面前去的?”
云鉴只笑而不答,却只道:“烦请姑娘写封书信,末将这便遣人,快马送回去,否则只怕王妃这个年都过不安稳。”
说着又看了看旁侧坐着的那三人,笑了笑继续道:“万寿观和医女馆那边,姑娘只怕也要报个平安才好。”
秦念西有些尴尬地屈了屈膝道:“原是民女考虑不周,这便去写了来。”
见得秦念西转身去写信,云鉴才又抱拳对邹老将军道:“老将军见谅,这个年,只怕末将等人,要叨扰老将军了。”
邹老将军连忙摆手笑道:“这是说的哪里话,诸位都是贵客,往常可是我邹家请都请不到的。”
云鉴笑道:“烦请老将军给安排个安静的院落,王妃吩咐过,不叫惊动了旁人。”
邹老将军转念便知,这是长公主明知僭越,却实在是放不下心,这是真心实意的相护,连忙点了头。
云鉴又看了看那两位楼家子弟,笑着对邹老将军道:“还要烦请老先生派个人,领这两位楼家的将军,去大营里拜见广南王府世子爷。”
邹老将军连忙道:“自是应当,自是应当,如今楼将军正在军营中帮着练兵,将军们可以一并见了。”
其中一位楼将军笑道:“末将这妹子爱武成痴,叫老将军见笑了。”
邹老将军笑着拱手道:“楼将军的本事,老夫虽未亲眼得见,但老夫家有三个女儿在军中,如今五娘和九娘正得将军教导,说是进益飞速,老夫心中感激得很,感激得很。”
几人正在一边寒暄,一边等着秦念西把信写来,外头却突然来禀,说是有位气度不凡的老者,自说姓张,要见此间医女和道人。
秦念西正写字的笔突然顿了顿,心里跟着突了突,也顾不上那信了,直直问道:“那老人如今何处?”
门房管事当即拱手禀道:“回姑娘话,小的见这天寒地冻,请了他在门房里喝口热茶。”
秦念西鼻子酸了酸,认真屈膝谢道:“多谢管事体恤。”
说着又看向厅上诸人屈膝道:“只怕是我家中长辈来了,请诸位稍待,容我先去迎一下。”
云鉴愣了愣才道:“可是张老先生来了?这可是正好,王妃担心得紧,咱们同去迎一迎。”
邹老将军忙唤了那管事道:“快去带路,这天寒地冻的,快去快去。”
那管事忙不迭在前头带路,秦念西和云鉴几人跟在身后,急急往门房处去了。
秦念西心里百感交集,往那门房里探了探头,可不就是自家老祖宗嘛!
张家老祖正一盏热茶喝完,见得秦念西探了头,还不过一瞬间,两个大眼睛里,都噙满了泪水,只哈哈招手笑道:“这是怎的了,看见老祖宗不高兴么?快过来叫老祖宗瞧瞧,都这么大了,还爱掉泪珠子。”
秦念西吸了吸鼻子,一头扎进张家老祖怀里,有些哽咽道:“老祖宗,阿念想您老人家了。”
张家老祖抚了抚秦念西后背道:“老祖宗这不是来了么,先头,有没有受伤?”
秦念西连忙摇头道:“没有没有,多亏老祖宗备好的那些药,不然就难说了。”
张家老祖又笑着问道:“婷姐儿呢,还好吧?”
“都好都好,婷姐姐在后头熬药,没想到竟是老祖宗来了。”秦念西连忙道。
云鉴几人站在门房外头,见得张家老祖抬头看过来,忙躬身拱手道:“晚辈请老先生安。”
张家老祖略有些讶然,只抬了抬手笑道:“不敢当,怎的都拥到这门上来了……”
那旁边立着的管事连忙躬身道:“还请老先生见谅,我家大将军不方便相迎,快快里面请。”
张家老祖笑着起身,牵了正擦着眼泪的秦念西,笑着对那管事道:“多谢管事这杯姜茶暖腹,如此,老朽叨扰了。”
几人正往里走,道齐道明,宁平宁舍得了消息,齐齐从后面迎了出来,见得张家老祖,纷纷躬身见礼,张家老祖抬手笑道:“快莫多礼,这可是在岐雍关大将军府,我来得本来就冒昧……”
那位在前引路的管事,虽说不识云鉴等人具体身份,却见得道齐法师都以晚辈自居,便知这位张老先生分量,忙道:“老先生快莫如此说,本是小的怠慢了,老先生可是请都请不到的贵客。”
众人进得正院厅中,道齐笑得一脸和煦做了引荐:“老将军,这位,是贫道俗家师叔祖。”
邹老将军听了道齐举重若轻的介绍,却见这一群人,连同云鉴在内,在这老先生面前,都是毕恭毕敬,便知眼前这老先生,只怕绝不只是辈分高那么简单。
邹老将军连忙抱拳道:“还请老先生恕在下行动不便,不能远迎之罪。”
张家老祖抱拳笑道:“不敢当,是老夫要请大将军恕冒昧之罪才是,实是年关将至,老夫这一个小重孙女儿叫人牵挂得紧,才贸然来访。”
寒暄几句,邹老将军连忙请了众人落座,又命人奉了茶,秦念西倒是还记得自己有信未写完,自家继续到偏厅写信。
云鉴抱拳道:“老先生这一向去了何处,可是叫王妃担心得紧。”
张家老祖哈哈笑道:“老儿我闲散人一个,见得北地雪大,忍不住往外云游了一番,倒是有欠考虑,叫王妃挂念了。”
这厅中除了邹老将军,其余几人,都知道张家老祖是听说秦念西一行出事之后才渺然而去的,具体去干什么,他虽从未明说,众人心中也是隐约有数的,见他不欲多说,便也不再多问。
稍倾之后,秦念西耐着性子写好了信,云鉴拿了信,心里转了转,倒吩咐了准备立即连夜回转的侍卫,住一晚再走。
到得午间用过接风宴,住进大将军府客院之后,邹老将军才道出实情,他果然是去了素苫。
张家老祖语声沉沉:“这一说就有点远,还是几十年前的事,那会儿老夫对素苫这些个神神鬼鬼的东西极感兴趣,在素苫待了些年,只可惜这一趟去,从前故人大多已经魂渺天外。”
长叹了一口气,张家老祖继续道:“总算还有些旧日恩情,有一样可以确定,旌国朝廷,已经联手了素苫,还有前雍关外那些游牧部落。这些兽阵和死士,原本是为明年发难做的准备,掌这法门的,是素苫玉家子弟,却不知为何突然失了控制,贸然出了手。”
陈冀和蹙眉道:“不是说素苫玉家子弟尽皆并未外出吗?难道这里面有什么误差?”
张家老祖轻轻点头道:“玉家这些年,人才凋零得厉害。这一任家主更是妻妾成群,成日里都是花天酒地。可玉家许多功夫,都得洁身自好,如在世修行一般,才能得成,比如这御兽一道,就是如此。”
“玉家家主妻妾成群,自然也就儿女成群,其余子弟尽皆庸碌无为,只有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妾生下的一个庶子,习得此法,成年之后,便因其母,忤逆父亲,携了幼弟,逃出了玉府。”
“可到底母子情深,那庶子放不下自己的亲娘,自然就要为玉家所用,据说这一回,便是谈好的交易,带走其母的交易,可为什么失了控,就连素苫朝堂之上,都没有弄明白。”
云鉴蹙眉道:“既如此,老先生可探得那玉家庶子如今在何处?”
张家老祖摇头道:“只说已经来了大云许多年,其余一应不知。”
“老先生可问得这庶子如今多大年龄,身形相貌如何,大约哪一年来的大云?”陈冀和轻声问道。
“素苫自家都是这几年才知道玉家还有这么个人,当初他离家时悄无声息,没有谁关注过这么个庶出子弟,听说便是连玉家自家子弟,对这个人有印象的都不多,只说按推算,如今应该过了而立之年。”张家老祖摇头道。
陈冀和到底做暗卫多年,心思细密,习惯于抽丝剥茧,沉声问道:“老先生,不知那庶子生母,可有被玉家处置?”
张家老祖摇头道:“没听说动静。”
“这样逃脱了掌控的子弟,却没有极端的处罚,其中必有隐情。”云鉴分析道。
陈冀和点头道:“难道这庶子手中兽阵并未用尽?或是还有别的什么,让他如此有底气?”
道齐摇头道:“不太可能,当时的场景,明显就是个死局,若是他还有兽阵,不可能在我们精疲力竭之时不赶尽杀绝。”
秦念西抿了抿唇角,才轻声道:“那一日大战之后,阿念其实远远看见过一个背影,宽袍大袖,速度极快,距离太远,阿念自诩追不上。”
“那他这场必杀之局,到底是为了什么?要杀谁?”云鉴说完这句,看了看秦念西才又继续道:“无论是为了广南王府世子爷,还是为了秦姑娘,这事情都透着蹊跷,叫人想不通。”
说到这里,众人都陷入了沉默,想不通才叫人觉得心中不宁。
张家老祖是因为这份不安,才不顾艰险,孤身去的素苫。
长公主是因为这份不安,才一定要遣了身边最亲信的侍卫首领云鉴,来岐雍关护卫秦念西回安远城。
至于陈冀和,想必就是医女和紫藤她们的忧心忡忡,全被紫藤倒到了陈将军面前……
而那两名楼家将军背后,则是六皇子内心不安的写照。
这么多人来,不可能不经过安北王,正好也说明,那位王爷,实际上心里也是有些隐忧的。
秦念西看了眼自家老祖宗,见他一言不发,心里忍不住动了动,难道是?可这也不可能啊,这件事虽说是用了点力,可到底都是巧劲,一点都没有用力过猛,又是在哪里被人看穿的呢?
再者说,就是看穿了,那件事和这个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待得众人带着满腹疑问散去,张家老祖才沉声对秦念西道:“我怀疑,那几个绣娘,是这个庶子的人,那个从绣庄抓来的青年,极有可能,就是那庶子的弟弟!才刚有句话我不好说,玉家,还有个本事,就是这混淆雌雄。”
秦念西愣了愣,才一脸苦笑道:“这样说起来,倒是前后能勾连上了,可阿念真没多大动作啊,这是怎么漏的行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