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阔樯稀波渺茫,独凭危槛思何长。
萧萧远树疏林外,一半秋山带夕阳。
水波轻摇,舟船微晃,杨木依靠在渡船的栏杆之上,凝望着不远处的被落日余晖所照耀着山林。
群山连绵,似有万重。
河水东流,千古未改。
杨木之所以一直以来都没有和陈伍等人讨论过自己的亲人,其实只是因为他已经失去了他所有的亲人。
他的父母,他的家人,都死在了光和七年那一年的灾荒之中……
时隔十年,杨木仍旧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他的母亲往他的怀中偷偷塞了一些一些吃食,并轻声叮嘱他不要告诉任何人。
那个时候他还年少,只是欣喜于家中居然还有吃食,并没有往更多的地方去想。
等到他再醒来的时候,他的母亲却没有如同往常一样坐在桌前忙碌着每天的活计,而是闭着双眼仍旧静静的躺在了席上……
“靠岸咯————”
船夫的吆喝,打断了杨木的思绪。
随后,码头之上噪杂的人声也在此刻汇入了杨木的耳中。
杨木抬起头来看向码头,不知不觉之间,渡船已经飘到了黄河的北岸,他也已经到了河东郡的郡内,踏上了河东郡的地界。
走下了渡船,虽是黄昏,但是这里的码头之上依旧是人来人往,有运送物资的渡船,有正在下人的客船,还有刚刚回归的渔船。
日近黄昏,但是码头之上的人都还在忙碌着。
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
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
并不只有农夫才想要白日的时间能够久一些,这些码头上的工人,还有打渔的渔夫,以及摆渡的船家都希望白日能够长一些。
河水吹拂而过,卷起了码头之上的土黄色旌旗。
旌旗招展,在河风的吹动之下发出了猎猎的响声,土黄色的旌旗之中写着一个极为醒目的大字——“明”。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是为明。
杨木的手下意识的往上移动了些许,放在了背在身上的行囊之上。
行囊之中装着他的军礼服,也装着他的勋章。
夜晚不适合出行,这里离最近的城邑都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并不适合赶路。
杨木登上了码头,打量的一下四周,在码头的街道上看到了一家住宿的小店。
杨木没有犹豫,对于住宿的条件,他从来就没有什么讲究。
以天为被,以地为床,风餐露宿的时日数不胜数,再差的旅店难道还比得过阴平古陉?
旅店不大,但是却是打理的干干净净,房舍之中放着六张低矮的方桌,在店内的右侧是旅店的柜台。
杨木刚站在门口,一名小厮打扮的少年郎便已经跑来了过来。
那少年郎并不怕生,反而是一上来便开始揽起了生意。
“客人是住店还是吃饭,若是要吃饭,店内刚刚到了几条鲜鱼,客人可以试一下我们这的河鱼,不是我自夸,这处渡口里我家做的鱼可比其他几家要好吃得多。”
那少年郎脖颈微伸,向着店外看了一眼,看到了好像没人路过,这才低声说道。
“其他几家店连盐都舍不得放,鱼的个头也比我家的要小一些。”
杨木哑然失笑,这少年郎倒是有趣,揽客的功夫也不差,看起来应该是一直在这店里帮忙。
“本来只是住店的,但是你把你家的鲜鱼说的那么好吃,那就顺便再吃一顿晚饭。”
一路风尘仆仆,本来杨木想的是到了住处里面好好休息一下,晚饭就随便吃些干粮饱腹就行,但是他的肚子也确实被那少年郎说的也是钩起了馋虫,于是也顺水推舟,应了下来。
“好勒!”
那少年郎面露喜色,应和一声,随后对着房舍的后方高声喊了一句。
“住客一位,要用晚饭!”
“我帮客人提东西,客人随便选一个位置去做,座位和桌子都已经擦干净了。”
那少年郎伸手从杨木的手中接过了陶罐,杨木也没有拒绝,选了一个靠角落的位置。
随后杨木又在那少年郎的介绍之下点了几份菜肴,或许是因为杨木大方,那少年郎显得极为热情。
又过了一会,一名袖子撸起到了手肘之上,头上戴着头巾的中年男子从房舍的后方走了出来。
“怠慢了贵客,多多见谅,店小人少,刚刚船家给店里送货,忙着把鱼放进池里,没来得及迎接贵客,我已经让人去替贵客收拾房舍去了,多多见谅,多多见谅。”
本来杨木也没有觉得怠慢,店家不住的道歉,倒是让杨木有些颇为不好意思。
“鲜鱼一份,还有野菜羹一份,豆羹一份,再加上两碗粟米饭。”
那少年郎似乎是那店家的孩子,店家让那少年郎往后厨的地方去,去通告后厨。
“贵客不如先将东西放进住房里面,休息一下,处理鲜鱼还要点时间,等到饭坐好了,我直接送到房舍里面。”
店家比起那少年郎自然是要考虑的周到一些,他看出了杨木似乎有些疲惫,所以提议道。
“也好。”
杨木想了一下,站了起来是有些累了。
店家看到杨木站起,眼神微动,不过脸上表情没有太多的变化。
手脚上的动作并没有忙,帮着杨木拿着解下来的行礼,带着杨木汪后院走去。
后院不大,不过这个店家似乎对于修建房屋,规划布局倒是有些见识,院中挖有一方小池塘,池塘之中水质清楚,能够看到有不少的河鱼在里面游动。
之前说忙着把鱼放进池里,应该就是这里的池塘了。
沿路上杨木也住过不少的旅店,但是都没有见过这样的布置。
院落并不大,房舍也并不奢华,除了那方池塘之外,这里其实就是一处普通的农家小院,只是多出了七八间客房。
客房没有什么奢华的装饰,除了睡塌之外,只有一张草席和方桌,但是胜在还算干净整齐,并没有让人感到不适。
店家将房间的钥匙交到了杨木的手中之后,便离开了房舍之中。
店家并没有收杨木的钱,而杨木也因为心思不在这上面,没有放在心上。
杨木从长安城坐着马车一路到了弘农郡,随后从弘农郡乘坐渡船去往黄河的北岸,选了一条和王起、钟厚等人不一样的道路了。
这条路多半都是在走陆路,虽然四轮马车的减震比起那两轮的马车要好的多,但是坐久了仍旧让人极为不舒服。
“贵客好好休息,饭一做好,就给贵客端过来。”
店家在合上门之前,又补充了一句。
合上门后,店家加快了些许的步伐,随后向着后厨的方位匆匆走去。
后厨之中已经忙碌了起来,他的妻子正洗着野菜,炉灶之中的火已经升了起来,鱼也已经杀好,只是没有清理干净。
“小五去店前了吗?”
“去了,刚刚又来了两个住店的客人,小五准备带着他们去客房了,刚刚跟我说了一声,走开了。”
“等会做好了饭菜,给那人送去的时候别收他的饭钱。”
妻子停下了动作,有些诧异的看了一眼他。
“你已经收过了?”
“你刚刚路过的时候应该看到了,那人看起来好像是军队里面的人。”
“你这么一说,好像确实像是军队里出来。”
妻子思索了一下,她想起之前她出来接水之时看到那人走路的姿势都是一板一眼的,还有气势和平常人完全不同,就好像,就好像是一杆长枪一样。
“走起路来,看起来都和一般人不一样。”
“之前听来往的商客说,现在黄巾军不是放什么假了吗,应该就是了。”
虽说现在太平道已经开国,黄巾军也已经改成了明军,但是一般的平民百姓还是习惯于称呼其为黄巾军。
“既然是黄巾军,那就不收钱了。”
妻子点了点头,没有反对。
自从太平道到了河东军郡之后,当地的豪强被诛杀,那些狐假虎威,仗势欺人的豪奴全都被逮捕入狱,很多作恶多端的人都被那些鹰狼卫的缇骑当众诛杀,简直是大快人心。
那些原本繁多的盗贼流寇在这些年来也全都销声匿迹,不见了踪迹。
渡口之中多出了上百名黄巾军后,更是其影子都看不到了,甚至小偷小摸都少了许多。
在渡口的外面,他们之前还分到了三十余亩田地。
他们这家旅店之所以能够开起来,很大程度上是依靠了黄巾军的帮忙。
旅店很多地方都是渡口中的黄巾军帮忙修建起来的,而且并不需要缴纳很多的税收,征收的商税,只是十五税一,可以说是十分的低廉了。
他们之前问过,那些普通的商队一般都是十税一,甚至有十税二,十税三的人。
渡口最大的一家客栈,听说其店长是一名大商人,据说其下面还有好几支商队,渡口一所车马行也其名下的,好像要要缴纳三成的商税。
像他们这样家庭为单位,规模不大的小旅店,还有一些小作坊,似乎黄巾军都会帮忙,并且提供优惠,甚至居然还有不需要利息的借款。
不过他们开店的时候不敢借款,虽然现在是太平道执政,但是他们仍旧害怕借款,说是低利息到后面,那利滚利起来还是让人害怕,他们也不认识字,只能按手印,根本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没有利息,只觉得天上多半没有掉馅饼的事情,就没有去申请。
“小木……有人在城内发粮米……我带你去……”
昏昏沉沉之中,一个人抓住了杨木的肩膀,杨木感觉到,那人好像是将他背在了背上,杨木想要挣扎,但是发现力气全无,甚至连手都难以抬起。
那人的面目模糊不清,他只是感觉非常的熟悉,背脊很温暖,很温暖……
背着他的人似乎也没有什么力气,但是虽然摇摇晃晃,那人还是坚定的带着他一步又一步的向着前面走去。
不知道走了多久,杨木的意识昏昏沉沉,浑浑噩噩。
“到了……到了……”
耳畔再度传来了那人的声音,杨木艰难的抬起了头,眼前居然是堆积成山的粮食,堆在地上比所有人的个头都还要,一袋又一袋的粮食被倒入了一个大缸之中。
那些人脸也好熟悉,尤其是其中一名身穿着铁甲,头戴着蓝巾的将军,只是他再想细看,那些人的脸又变得模糊了起来。
领到了粮食,那原来背着他的大叔给他煮了粥,喝下以后他的身体也重新有了力气,但是也变得昏昏欲睡了起来,眼前的景象更加的模糊。
“杀!”
喊杀声四起。
空气之中充斥着难闻的血腥味。
杨木的意识重新清醒了一些,眼前的景象又有了变化。
现在他已经不是在原本的房舍之中,而是在一处正燃烧着大火的聚落之中。
哭喊声,喝骂声,尖叫声,刀剑入肉声响作了一团,全都汇入了他的耳中。
有抱着孩童妇女被狠狠地掼在了地上,有想要反抗的农夫被一刀砍翻在地,有苦苦哀求的人最后等来的却是刀剑斧钺。
杨木抬起了头,看向聚落的中央,那里站着一个人,身穿铁甲,头戴蓝巾,正是昔日那个曾经在城中给他们发放粮米的将军…
就在这时一道敲门声突然从外面传来,传入了杨木的脑海之中。
眼前的一切转瞬之间消失不见,杨木猛然坐起了身上。
他重新回到了旅店,刚刚的那一切都只是在他在做梦…
门窗之上似乎被渡上了一层黄金,天还未黑,他睡得并不久。
刚刚那一切都只是梦,但是却也并不都只是梦。
那些梦境之中的事情,都是他亲身的经历。
为了一口饱饭,他跟上那些开仓放粮的军队。
他被那名头戴蓝巾的将军收为了亲兵,他们的首领是杨奉,那名将军的名字叫做杨恩,是杨奉的胞弟。
后来郡兵围攻甚急,他们逃出县城往黑山中前进,杨木也一路跟着杨恩的跑进了黑山。
只是…
遁入黑山后,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他们慢慢的忘记了当初的起事的誓言,他们从原来被压迫的一方,变成了压迫别人的贼匪。
杨木看着不远处的包裹,那里放着他的勋章。
兜兜转转。
他终于又重新回到了正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