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滔滔,水声响亮。
樊稠的心也随着江河的水流向着远方漂流而去。
五月的关中,天气已经开始慢慢变暖,但是就算是身处于大帐之中,樊稠的身上仍然是一片冰冷,那份冰冷一路深入骨髓之中。
华阴一败,黄巾军那犹如疾风浪涛一般的攻势,深深的铭刻在了他的脑海之中,难以忘却。
前路迷茫,十面埋伏,生路已然断绝。
临晋城的城墙之上飘扬的黄巾军土黄色的旌旗,长安城也不能返回,归路已经断绝。
华阴一败,董卓、李儒身死,只有他和徐荣两人领着数千残兵败将逃出了生天,但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东西南北皆被黄巾军所占。
而现在黄巾军的追兵也追了上来,将芮[乳ì]乡四面合围。
帐外隐隐有哀嚎声传来,那是受伤的军兵哀鸣,伤痛折磨着他们的身躯,折磨着他们的神经,让他疼痛难忍。
樊稠神色哀伤,手持着酒觞,一杯接着一杯往喉咙之中灌着酒水。
徐荣面色阴沉,据案盘坐,双手撑在案桌之上,垂头不语。
“数十年沉浮,犹如幻梦一般,哈哈哈哈哈……”
樊稠摇摇晃晃的站起了身来,癫狂的笑了起来。
黄巾军围而不攻,他们被困死在了芮乡之中,粮草断绝,只剩下了两日的口粮,黄巾军就算不进攻,马上他们也将陷入奔溃。
“太平道?太平道?太平道!想不到,我们最后居然是输在这里,输在了太平道的手上,呵呵呵……”
樊稠一脚踢翻了案桌上的酒坛,酒精起了作用,让樊稠难以站稳,思绪也开始变得混乱了起来。
樊稠并不认为许安会宽恕他们,会接受他们这群败兵,他清楚的记得他们所犯下罪恶。
洛阳的丘虚和百里的赤地,都是他们西凉军的杰作。
那些世家豪强是什么样的下场,并非是什么秘密,太平道对于那些世家豪强,所定的最严重的刑法乃是族诛!
罪行轻微一些的也免不了受到流放和劳改,抄没家产的惩罚。
徐荣仰头长叹了一声,默然无言,纵使他胸中有韬略无数,但是面对着压倒性的力量,他又如何能挽天倾?
樊稠推开了大帐的帐帘踉踉跄跄的走出了大帐,入目之处,尽是面带着悲色的军卒。
就在这时,漆黑的夜空之中忽然飘来了隐隐约约的歌声,那歌声虽然微弱,但是却清楚的传入了樊稠的耳中。
樊稠神色微动,眼眸之中浮现出了回忆。
还坐在大帐之中徐荣骤然听到歌声感觉有些奇怪,那似乎是一首民谣。
伴随着歌谣一起飘入营地之中的,还有一种音色萧瑟、空灵的乐器。
黑暗之中,樊稠耳畔的歌声逐渐变的大了起来,之前的歌声是大营的外围传来,而这时的歌声却是从营地之中响起。
徐荣站起了身来,看向帐外。
他明白了为什么他会对这首歌感到极为熟悉,他记起了这首歌的来历。
这首歌是凉州的民歌,凉州军中有很多人都会唱这首歌。
徐荣是幽州玄菟郡人,他虽然不是凉州人,但是他久在凉州军中,对于这首歌也有一些印象。
而那怪异的乐声,正是羌管的声音。
营地之中,不知是谁先跟着吟唱了起来,很快歌声越来越大,更多的凉州兵也加入了吟唱的行列。
芮乡大营之中,无数的凉州兵缓缓的站起了身来,他们面对着营墙的方向,吟唱着起了那熟悉的歌谣。
片刻之后,整个芮乡大营便已经完全被哀伤、凄怨的歌谣声所充斥。
想到征战在外,今生今世也许再无法活着回到故乡,一众凉州军的军卒皆是不禁潸然泪下。
“凉州兵已经尽皆归降于黄巾军了吗?”
樊稠摇摇晃晃的向前走去,他营帐外的歌谣声越来越大,这不正是证明了有大量的凉州兵投降于太平道了吗。
营地中的歌声越来越大,慢慢的化作了呜咽,带上了哭腔。
徐荣掀开了帐帘,此时的樊稠已是泪流满面。
徐荣环顾四周,发现一众凉州兵皆是潸然泪下,悲痛不已。
军心已丧,再无战意。
但是徐荣此时心中的郁结却是一扫而空,他知道,他们能够活下来了。
昔日项羽困守垓下做困兽之斗,四面响起楚歌,军无战心,将无战意,项羽只能抛弃大军带领精骑逃跑,最终败于乌江,自刎而死。
现在的情况和当时的情况相差不多。
那个时候的项羽在垓下还有不少的兵力,而且项羽曾经有过以弱胜强,以少胜多的战役。
巨鹿大战,项羽破釜沉舟,以五万楚兵大破四十万秦军。
连战九阵,章邯引兵退却,秦将苏角被阵斩。
四面楚歌之计,正是为了让项羽麾下的部曲彻底土崩瓦解,而施展的计谋。
但是现如今,黄巾军占据了绝对的优势,董卓被杀,四面合围,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已经将他们逼到了绝路,他们麾下的军兵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战意,黄巾军只需要一次冲锋,便可以将芮乡的八千凉州兵全部斩杀殆尽,将他们的人头悬于旌旗之上。
但是许安并没有,而是先让归降的凉州兵唱起了凉州的民谣,以此瓦解凉州兵最后抵抗的意志。
婉转哀伤的歌声之中隐隐夹杂着喧哗之声,徐荣循声望去,只见一队军兵正想着他们的方向缓缓走来。
火光摇曳,北风渐急。
火光之下,一条土黄色的头巾率先映入了徐荣的眼眸之中。
徐荣双目微眯,站立于原地,直视着来人。
那戴着黄巾的来人也在火光之中露出了面目。
“凉州一别,许久不见了。”
来人淡然一笑,双手抱拳,朗声言道。
樊稠看着眼前的来人,有些诧异,他觉得熟悉,但是却是因为记忆久远的缘故不知道其姓名,一时间也记不起来人到底谁。
只是当来人说话之时,樊稠身躯猛然一震,曾经的记忆从他的脑海之中如同潮水一般涌出。
“寿成?”
樊稠站直了身躯,看着眼前的来人,有些难以置信。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马腾马寿成。
马氏是陇西大族,马腾在凉州也是身居要职,董卓麾下的军将其实很多人都和马腾熟识,樊稠和马腾两人也算是故友,只是后来追随董卓离开凉州之后,两人之间也没有了多少的交集。
“董卓伏诛,其麾下凉州兵大多都已经选择归附。”
“大贤良师知道两位将军并非是残暴之人,董卓所犯下的恶事两位将军少有参与,所以特命我来劝说两位将军,希望两位将军能够弃暗投明,我所说的乃是大贤良师的原话。”
马腾缓步上前,面色诚恳,显得极为情真意切。
“牛辅、董旻、李儒等人皆阵亡于华阴,段煨已经是弃暗投明,领兵起义归附于太平道。”
段煨是“凉州三明”段颎(jiǒng)的同族兄弟,武威郡姑臧人,与贾诩同乡。
段煨在董卓军算的上异类,因为段颎的原因,董卓也很给段煨面子,给予他相当的自主权。
在孙坚攻破洛阳,董卓向长安撤退于沿途布防时,董卓命令段煨屯兵华阴以备孙坚。
段煨在华阴时候,勤修农业事业,不掳掠百姓,百姓得以安乐。
“长安城王允等人发动宫变,劫持了汉帝往南面武关逃窜,如今的长安城已经被人抛弃,关中之地混乱不堪,正是万事待兴之时,首恶既诛,现在的首要任务应当是与民修养,大贤良师也不愿意多造杀孽。”
“不知两位将军意下如何。”
樊稠和徐荣两人对视一眼,军无战心。
马腾作为使者前来劝说,营地之中的那些军卒直接便将其带了近来,甚至都没有禀报他们,他们已经可以看出营地之中一众军卒的态度了。
“我等愿意弃暗投明,归附于太平道中。”
徐荣和樊稠两人一起俯身下败,心悦诚服,实际上他们也没有比这更好的选择了。
马腾看到徐荣和樊稠两人如此知趣,也是心情大好。
这一次许安出征,也让本以为会自此不再领兵的马腾领了一支骑军,本就已经是足够的意外了,现在又让他前来负责招降事宜。
这一次说动了徐荣和樊稠,或许以后不单单可以做一个富家翁了。
马腾的心思也不由的活络了起来,虽然说只是虚名,但是他好歹也是黄巾军的第三名重号将军,徐荣和樊稠两人或许可以利用一番……
从马腾入营到徐荣和樊稠领兵出降,一共花费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
八千凉州兵在徐荣和樊稠两人的带领下交出了所有的武器,被黄巾军收押进入了俘虏营。
徐荣和樊稠两人自缚双手,于黄巾军大营的帐中请求归降。
许安也并没有托大倨傲的坐在首座接受他们的归降,许安亲自站起身来,为徐荣和樊稠两人解下了绳索,并命人在帐中安排了座位。
“世人都言大贤良师乃是仁义,今日一件,方知所言不虚。”
樊稠跪坐于地,垂首于地,对着许安恭敬的一拜。
“我黄巾军中没有跪拜之礼,樊将军无需多礼。”
许安摆了摆手,笑道。
“大贤良师,在下有一个请求,不知道大贤良师可否应允?”
樊稠抬起头,诚恳的请求道。
许安握着手中的酒杯,并没有立刻答允。
“在下离开凉州多年,历战无数,深绝罪孽沉重,想乞大贤良师准许在下归家躬耕,归于田园。”
马腾神色微动,嘴角的笑容有些僵硬。
樊稠居然生出了归隐的意思,着是马腾没有想到的。
许安一直以来用人不疑,就算是降将也是没有另眼相待。
吕布、颜良、文丑都是汉将,但是许安都对其委以重任。
贾诩和张扬两人曾经是董卓麾下的军将,现在贾诩是太平道的谋主,而张扬也成为了实权了将军,这一次作战跟随着徐晃一同出征。
许安和董卓两人简直是天壤之别,董卓刚愎自用,薄待客将,而厚待嫡系军将,凉州一系几乎皆是登上了高位,而许安却是没有一味偏袒嫡系,偏袒旧黄巾军一系,赏罚分明,能够做到公平二字。
樊稠居然不想建功立业,功名利禄,倒是让许安有些没有想到。
“既然樊将军有意归家躬耕,那么我也不好强求,便如樊将军所愿。”
许安举起手中的酒杯,颇为诚恳的说道。
“谢大贤良师恩典。”
樊稠再度拜下,这一次许安没有继续去说礼节的问题。
樊稠既然选择了归隐,其实也没有什么影响。
其实樊稠最多只能算是一个添头,他的犯的错误没有董卓、李傕等人多,也是樊稠之所以能够活下来的最重要的原因。
实际上许安真正想要招降的人是徐荣。
徐荣于汴水之战中击败鲍信、曹操、卫兹等人的追击军,又在梁东之战中击败孙坚的部队,孙坚最后仅得十数骑而还,损兵折将无数,绝对称得上是名将。
可惜后来董卓一系列的神操作,葬送了徐荣一切的辛苦。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太谷关、偃师的惨败,其罪魁祸首并非是徐荣。
徐荣毫无疑问是一名优秀的将帅,可以独领一军,镇守一方,甚至是出动出击,担任主将。
黄巾军中也确实稀缺这样的将领。
如今黄巾军能成功独领一军,只有阎忠、张燕、徐晃、郭泰四人,阎忠年事已高,这一次出兵关中,恐怕就是阎忠的最后一战了,所以能独领一句的武将,黄巾军极其稀缺。
而且还有一点重要的是,徐荣曾向董卓推举同郡出身的公孙度出任辽东太守。
徐荣和公孙度两人是好友,私交甚密,若是徐荣归降,那么那个拿下占据着辽东自立为王的公孙度恐怕也会受到很大的影响,甚至或许能说动公孙度归附,这个概率现在来说确实是有点小了,但是以后概率必然是会加大很多。
帐中喧哗依旧,推杯换盏,庆祝着这酣畅淋漓的大胜。
许安端着酒觞,缓步走出了营帐。
徐荣和樊稠的归降,他收取关中之地最后的阻碍也就此烟消云散。
苍穹之上,银河浩瀚。
许安高高举起酒觞,对着苍穹遥遥一敬,仰头饮尽了觞中水酒。
夜风虽凉,但是许安的胸腔之中却是火热无比。
这千里金城,子孙帝王万世之业,已经落入他的囊中。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