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德殿中,充斥着皆是药石的味道,而且大殿之中,似乎还弥漫着一股腐烂的味道。
刘宏面色惨白的躺在病榻之上,榻旁跪坐着数名似乎已经到了垂暮之年的老宦官,他们的脸上已经布满了皱纹,这几名宦官是当初刘宏从家里带来的老仆净身入了宫,专门来服侍刘宏的。
刘宏已经不再信任张让、赵忠等人了,虽然因为念及旧情和种种其他的情况,暂时没有撤掉张让、赵忠等人的职位。
如今他病重的时候,蹇硕不在,刘宏也没有再让张让和赵忠前来服侍,甚至还将自己的病情隐瞒着,而是选择了让这些老仆随侍在他的旁边,照顾他的起居。
虽然张让和赵忠等人,也想趁着蹇硕不在,重新获取圣眷,但刘宏都一一拒绝了他们。
两名老仆服侍着刘宏喝下了一碗汤药,刘宏面色稍缓,又让老仆在身下垫了几个柔软的垫子,就这样半躺在床榻上。
刘宏喝完汤药,闭目养神了好一会,也不知道是不是睡了过去,过了好半响才重新睁开眼睛。
“冀州的情况如何了,绣衣使者的密报在什么地方,给我看一看。”
刘宏的声音显得有些有气无力,那些本来已经消停了多年的“蛾贼”,却慢慢成了汉帝国的心头大患。
凉州、幽州、并州三州的叛乱,还有四州复起的黄巾军,南方的州郡的民变,汉帝国越来越动荡,波及的范围也越来越高。
这些事情无一不牵扯着刘宏的心绪。
而就在这个时候,刘宏的身体却是终于撑不住,病情正在恶化,原本尚能控制的病情突然加重,宫中的医生也皆是束手无策。
刘宏这些年太过于放纵,身体本就有些虚弱,而在生病之初却又没有能即使用药,等到病情越发加重才开始调养,却是已经为时已晚了。
而病情恶化的主要原因,则是一封又一封来自各地叛乱的消息。
“国家要不然等会再看,再休息一下。”
床榻旁的老仆有些犹豫,虽然刘宏已经开了口,但是他实在是不想将那密报送于刘宏观看。
每一次看完了密信的刘宏,都会愤怒异常,里面基本上都是各地传来的不好消息。
“无妨,拿过来吧。”
刘宏嘴角上扬,艰难了笑了一笑,他知道老仆是在关心他。
他做了这么多年的皇帝,这些原来从河间国带来的老人,当刘宏遇到张让和赵忠等人后,就一直被冷落着,在皇宫中做着打杂的事务,过的比较清苦。
但是等到刘宏疏远了张让、赵忠等人,重新召他们进厚德殿,这些老仆依旧是如同以前在河间国一样对待刘宏,就好像刘宏还是他们的少君候一般,将他小时候和少年的习惯都记得清清楚楚。
有时候刘宏想起在解渎亭的往事,那些老仆也是记得清楚,并没有忘记。
“染红的这一封信是绣衣使者的密报,蓝色这一封信则是蹇硕的私信。”
刘宏接过了老仆递来的帛书,接过帛书的时候,他看到了老仆满是皱纹的手,眼眶微微有些发红。
净身入宫的老仆,在当时都差不多是四十多岁,有一人已经老死了宫中,现在只有三人还活着了,但是也差不多到了将死的时候。
刘宏收回了目光,展开了手中的帛书。
帛书上写的第一件事并不是冀州的事情,而是凉州的事。
十数万凉州军围住了陈仓,皇甫嵩和董卓两人带着麾下的军兵前往支援陈仓,驻扎于陈仓的后方,但是并没有急于援助,而是在外围牵制凉州军。
虽然如今凉州军进攻陈仓已经有了六十余日,但由于陈仓城坚守固,守军奋战,暂时还是没有办法能攻下。
刘宏笑了一笑,这算是一个好消息。
帛书上还抄录了一段皇甫嵩的言语,皇甫嵩大概的阐述了凉州军的所面临的情况,言说凉州军进攻多日,已经是疲惫不堪,必然无法攻下陈仓,只需要再等待一段时间,必定能击破在陈仓的凉州军。
终究还是皇甫嵩这些老臣可靠又忠心,刘宏不禁有些后悔,当初他听信赵忠的话,收回皇甫嵩的左车骑将军印绶,削夺封户六千,改封为都乡侯,食邑二千户。
而这些年根据绣衣使者的报告,皇甫嵩不仅私底下没有一句诽谤他的言语,而且对他的诏书和命令,从来都是严格执行,绝不拖延。
第二个消息,则是关于幽州的战况,通过居庸关袭扰的乌桓骑兵,已经被刘虞击退,退居于关内,不再出击。
刘虞上书,幽州局势稳定,张举已经没有可用之兵,主要的兵力都集中往辽西和公孙瓒决战之中,如今张举所占之地势力空虚。
请求天子诏令,询问是进攻张举腹地,还是南下配合蹇硕共同夹击。
毕竟刘宏派遣刘虞出任平北中郎将,只是负责幽州的战事,刘虞没有军令是绝对不敢南下前往冀州,不过冀州的变化,也是引起了刘虞的注意,所以才有了这一道上疏。
刘宏沉吟了片刻,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
“拟诏,令刘虞带兵南下,援助冀州兵,剿灭黄巾叛军,但是须得留下足够防守广阳、涿郡的军兵,‘蛾贼’有霹雳车,可抛射巨石,摧城破墙只在瞬息之间,虽然此前居庸关出击的乌桓骑兵和‘蛾贼’骑兵并没有,但是也不得不防。”
刘宏目光凝重,此前真定之战后,他就通过绣衣使者获知了黄巾军中出现了一批奇怪的攻城武器。
可以抛射大石,射程比普通的投石机要多出数倍的距离,而且可以抛射更大的石块,而且不再是只能固定在城墙上,而是可以使用人力或者是牛马拉运。
基本上没有多少城池的城墙,可以挡住那种恐怖的攻城器械的摧残。
黄巾军每战攻城,必定以那种抛石车先对着城池的城墙狂轰滥炸一番,等到城墙崩塌,在集结精兵,从城墙断裂处冲杀入城,因此无往不破。
其抛石车,因为机关精密,弹发石块,声如雷震一般,所以绣衣使者将其命名为“霹雳车”。
“好!”
刘宏只是扫视了帛书后面的内容一眼,便忍不住叫了一声好。
那帛书上,写的正是从辽西传来的战报!
公孙瓒与张纯、丘力居等在石门大战,公孙瓒以一己之力击破张纯和丘力居的联军,阵斩伪燕将领十五名,共计斩首一千三百级,缴获旌旗,淄重无数。
张纯军大败,丘力居也被公孙瓒所击退,张纯慌不择路,甚至连自己的妻儿都来不及携带,一路向着逃入鲜卑境内逃窜。
公孙瓒传信之时,正在领兵追击张举的路上。
刘宏有些激动,这可是这么久以来,难得的大胜啊。
“派人去辽东属国去找公孙瓒,计功而行赏,程能而授事!赏千金,再让人送兵甲五百具,还有各式兵刃前往辽东属国。”
“好一个公孙瓒,好一个白马将军。”
刘宏赞叹道。
接下来的也是好消息,河东郡郭泰带领的黄巾军,已经暂时被河东郡太守王邑和於夫罗一起带兵击退了。
郭泰军短时间内也无法在威胁河内郡了。
而河内郡于毒带领的黄巾军,也不敌并州刺史丁原,被丁原带兵击退,黄巾军损兵折将,只能是退守太行陉的天井关。
河内郡的汉军实际上已经是处于被解放了的状态,只要在等些时日,就可以抽调丁原在河内编练的并州汉军,北上支援冀州。
刘宏笑着看了一眼床榻旁的两名老仆,说道:“这丁原,倒是没有让朕失望。”
“当初选派丁原担任这并州刺史,倒是没有选错人。”
跪坐在床榻旁的老仆看到刘宏的面上带上了笑意,也附和道:“国家的眼光还是没有变差,不像奴婢等人,已经是有些糊涂了,也看不清楚眼前的景象了。”
“奴婢记得,之前长沙郡叛乱,国家派遣孙坚南下,好像是已经将长沙郡的叛军全部扫清了,而且周边的郡县都对孙坚十分畏惧,叛军闻孙文台至,皆是四散奔走,现在南方已经安定了下来。”
“这孙文台被称之为江东猛虎,却是有几分勇武,卢尚书举荐的人才,确实没有错。”
刘宏听到老仆言语,心中也是稍微开心了一些。只是说着说着,却突然想起了葵城之战,那许安带着黄巾军出天井关,斩杀了朱儁,一万多汉军阵亡于葵城。
想到这里刘宏的情绪略有了些变化,笑容也从他的脸上消失了,只感觉彷佛一丝阴霾笼罩在了自己的头顶。
老仆看到刘宏面色微沉,连忙闭上了嘴,他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不过刘宏并没有太在意,毕竟事情已经过去了,而结果也没有办法挽回。
但是紧接着,刘宏的面色就开始变得更为阴沉了起来,因为他看到冀州的情况。
四州百万黄巾军云集平原城,已经开始北上,准备和只有清河国一处郡国之隔的安平国并州黄巾军主力会和。
而就在数日前,许安已经带着并州黄巾军主力,再度攻克了位于漳水南岸的安平国的阜城,现在正在向着不远处的堂阳城方向挺进。
不出意料的话,堂阳城也必然是挡不住并州黄巾军的攻势。
而另一边乌桓峭王的军队纵横冀州清河国、渤海郡,还有青州的平原郡,他们四处劫掠,几乎将千里之地尽皆化为赤土,犹如蝗虫一般席卷了三郡之地。
这段时间,上报来的消息,不是什么城池被打破,就是乡聚亭县被劫掠,冀州就没有什么好消息传来
刘宏放下手中的帛书,拆开了蹇硕给他的书信。
如今冀州的局势已经比较明朗了,四州黄巾正准备向着安平国出发,通过清河国、安平国,然后一路通过巨鹿郡北部的鄡县、下曲阳,最后进入常山国,通过真定——莆吾——井陉关一线进入并州的腹地。
蹇硕如今屯兵于巨鹿郡治所瘿陶城,共集结军兵二万一千人,其中八千名西园禁军,剩余的一万三千名则是从魏郡、赵国、巨鹿郡、常山国南部四处的郡国兵,处于安平国的南面。
高览领本部郡兵值守河间国北部,而颜良、文丑两人各领三千余郡国兵撤到了南方,退守于河间国的治所乐城,而乐城就在安平国的北面不远处。
也就是说,一旦安平国爆发战事,那么颜良、文丑两人即刻可以带领本部兵马,前去支援安平国战事。
而常山国北部和中山国的郡国兵,因为刘虞击退了刘石的袭扰后,也得到了解放。
蹇硕安排两国四千名郡国兵,于冀州大战爆发之时,袭扰黄巾军的补给线,还有占下的四座城池,使得黄巾军无法尽全功。
这样一来,冀州军总计可以投入的兵力,已经达到了三万两千余人。
不过正面战场,还是只有两万八千人的规模。
但是唯一的问题,就是冀州郡国兵很多都是刚招募不久,训练还有些欠缺,因此战力比较薄弱,面对许安统领的并州黄巾军主力,还是有些乏力。
虽然禁军战力强悍,但是许安麾下直属的部曲战斗力也是经历过了检验的。
若是汉军主力败了,那么整个冀州将会陷入糜烂的状态,不仅是四州黄巾可以安然转入并州,更为恐怖的是,如果汉军战败,那么正在劫掠之中的张举军,可能会减缓撤退的时间,再度转入赵国、巨鹿郡等地劫掠。
所以此次冀州之战,汉军必须要胜,也不得不胜,冀州必须要保。
刘宏闭上了双目。
处于冀州的黄巾军实力确实过于强悍了,四州上百万的黄巾军,还有许安统领的并州黄巾军主力,还有那抛射范围极远的抛石车。
“咳……咳……”
刘宏咳嗽了几声,咳嗽牵扯着他的胸腔,还有肺部,随即他的胸腔处几乎犹如火烧一般疼痛了起来。
剧烈的疼痛使得刘宏面色越发的惨白,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上溜了下来。
两名老仆神色慌张,一人上前帮助刘宏顺气,另一人慌忙站起身来,想要去叫宫廷中的医生。
“不要去。”
刘宏捂着胸口,强忍着痛疼,制止道。。
“国家……”
老仆听到刘宏的命令,只能是停下了脚步。
“现在是万分危急之时,万万不能让外廷知道我的病情,否则一切的图谋,都将白费。”
刘宏紧紧的捏着被子,努力的压制着疼痛。
绣衣使者这段时间,一直帮助刘宏隐瞒着病情,刘宏这几个月,基本上每个月都只是强撑着上了一次朝会。
其余的时间,都是在厚德殿中休息,为了让外廷的人以为刘宏醉心声色,刘宏还安排了一个和他身形相仿的小宦官,穿上他的衣服,偶尔在厚德殿外走上一阵,表示自己并没有什么疾病。
而且也将几个原来的宠妃,都带入了厚德殿中,散布消息那几名妃子深得刘宏宠信,又修缮宫殿,建筑娱乐之地,为的就是让外廷以为自己已经是痊愈了。
良久,痛苦的神情从刘宏的脸上消失,刘宏缓缓吐出了一口浊气,在身旁老仆的帮助下,总算是坐直了身体。
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刘宏的心里有一种预感,自己或许就在这几天内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刘宏看着眼前昏暗阴沉的厚德殿,心中彷佛压着一块大石一般,难以呼吸。
他有些惶恐,为什么往日四海升平的大汉变成了这个样子,他知道自己现在不能死,这样紧要的罐头,若是他死了,无异于是一场地震。
现在还勉力维持的汉帝国,恐怕真的会分崩离析。
刘宏面色深沉,他这一辈子做了很多的错事,他并非是一个好皇帝,他很清楚。
但是他也不想,就这样将他的父辈千辛万苦打下来的江山社稷,葬送掉。
两个儿子年岁都小,要想亲政如何也要等到成年,但到成年的这一段时间,变数却是更多啊,外廷中人狼子野心者甚多,三州叛乱未决,四州风云再起。
刘宏知道,事情恐怕是不能如自己所愿了,他原本想缓缓图之,借助绣衣使者的力量,剪除何家的势力,分而击之。
然后慢慢提高刘协的地位,找寻刘辩的错误,甚至是引导刘辩犯下错误,为立刘协为储君先做准备。
但是上天并没有刘宏这个大汉的天子格外的优待,他已经没有时间了。
幸好……
刘宏将手放入被褥里,他握住了一枚小巧的金印,这金印正是号令绣衣使者的金印。
他并非是什么都没有留下,他还给未来大汉的皇帝,大汉的天子留下了一把无比的锋利的刀。
刘宏眼神微冷,目光微微闪烁。
“传信给蹇硕……”
刘宏端坐于榻上,面色逐渐的开始有了血色。
刘宏每念一个字,身旁的老仆便在帛书上工工整整的写下一个字。
“这份密信让绣衣使者送于蹇硕,务必小心谨慎,不得走漏。”
刘宏吩咐了一声,微微有些出神,他感觉自己好像回复了几分气力。
“扶我出去走走……”
刘宏在老仆的扶持下,缓缓站起身来,他的眼中是无比的眷念。
“让我再看看,我大汉的大好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