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一日,申时两刻。
一名背插着负羽的汉军斥候,一路疾驰奔入了汉军的营寨,沿路的军卒纷纷给他让开了一条道路。
这汉军斥候一路疾驰,飞掠过辕门,飞掠过了层层的军帐,飞掠过了无数正在集结的汉军军卒。
在层层的军帐,片片的枪戈之后,是一顶庞大的青幕军帐,此处便是并州刺史张懿的位置所在。
这里正是这汉军的斥候最终的目的地。
汉军斥候高举着手中的印信,滚鞍滑下马来,片刻都来不及停留,还不等帐外的甲士掀开帐帘,便跌跌撞撞的冲入了大帐之中。
大帐之中,众将列座,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名汉军斥候所吸引。
“匈奴骑兵离我军营垒,只有十里!人数应在两万以上。”
汉军斥候喘着粗气,现在他才有喘息的时间,但他也没有怠慢片刻,强忍着肺部的不适,大声的向着张懿回报着前线的军情。
军帐中一众汉军将校皆是一语不发,尽皆看向坐于军帐首座的张懿。
张懿将腰背挺得笔直,他面色冷峻的看着军帐中的一众将校。
军帐之中唯一能听到的,就是那名汉军斥候粗重的呼吸之声。
张懿慢慢站起身来,他握紧了腰间佩戴的汉剑,那是他成年之时,父亲送他的佩剑。
“愿持此剑为我大汉扫清奸邪,护我大汉子民兴业安邦!”
曾经他握着这柄宝剑,在他的父亲面前郑重的许下了誓言,他一直都记得,从未忘怀。
只可惜他就任并州刺史,虽然勉强制住了北地的匈奴,但却对太行山放松了警惕。
以至于“蛾贼”突入了晋阳城中,虽然天子未曾过于追究,但张懿终究是心中有愧,身负上恩,无以为报。
而后,张懿也明白了无能为力到底是一番怎么样的光景。
凉州叛乱,黄巾军叛乱,几乎拖垮了汉帝国的财政,直到晋阳城破,张懿准备扩招军兵之时,他才发现曾经强盛的的大汉早已变得千疮百孔。
张懿没有等到中央的拨款,等到朝廷的支援,他虽然勉强招募了一些的战兵。
但那许安似乎如有神助,短短时日,又是强大了数倍,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之际,一举攻入了上党郡,阵斩朱儁,击退卢植。
扫清奸邪,张懿他没有做到,兴业安邦,南匈奴大军南下,张懿也没有料到。
匈奴人席卷而过地方,如何兴业安邦……
虽然他是奉了朝廷的军令,但他是并州刺史,此事他也是选择接受,并没有声辩。
张懿和羌渠单于,打了多年的交道,他自以为自己已经认清了羌渠单于的为人,以为南匈奴恭敬从命,绝不会趁火打劫。
但他想错了,现在有无数匈奴正趁着汉帝国在河东郡的战事,从汉帝国薄弱的边疆,长驱直入侵犯并州的腹地。
“诸君。”
张懿环视着帐中的一众将校,入目的是一张张饱经风霜的面孔。
他们不是那些内地中,娇生惯养的世家子弟,也不是平安乐土中,那些欺软怕硬的豪强子侄。
他们的出身各有不同,有世家出身,有豪强出身,有寒门出身,甚至又从最底层一路攀爬而上。
但有他们的身上却有一点相同,他们都经历过鲜血和刀剑的洗礼。
张懿看着眼前一张张坚毅的脸庞,再次握紧了腰间的汉剑。
“光和七年,黄巾之乱,西北羌乱……”
张懿缓步走下首座,环视着军帐中的一众汉军将校,郑重其事言道。
“就在上月,我们丢掉了凉州,如今凉州已尽入贼手……”
张懿缓缓的闭上了眼睛,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我们已经失去了凉州……”
听闻着张懿的言语,军帐中一众汉军将校皆是握紧了双拳,定定的看向张懿。
“并州的存亡,就在今日一战。”
“此战。”张懿睁开双目,怒视着帐中的一种将校,怒声喊道:“乃是衣冠之争!乃是存废之战!”
“胜则存我大汉并州之地,华夏衣冠,败则披发左袵,就此沦为蛮夷。”
“朝廷远在司隶,‘蛾贼’隔断河东、上党,若败,大汉再无并州,此诚内忧外患之际,要想再度光复,只怕已是不知多少年月。”
张懿缓缓的拔出了腰间的汉剑,将其横于胸前。
“数百年来,我们驱逐了匈奴、无数异族!我们击败了草原上最强大的部族,我们击败了无数的蛮族,为我们的子孙打下了这偌大的疆土!”
“数百年来,曾经有无数强敌在侧虎视眈眈,但是这些强敌无一例外,全都倒在我们的刀剑之下。”
“宜悬头槁街蛮夷邸间,以示万里。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张懿放下宝剑,环视着帐中一众汉军将校,沉声言道:“我们的先辈用手中的刀兵,为我们取下了胜利,为我们取下了这片大大的疆土。”
“今日,胜利,依旧会属于我们!”
“诸君!”
军帐之中回荡着张懿的高呼声。
“随我击退来敌!”
“诺!!!”
军帐之中,汉军一众将校轰然应诺。
“咚!”“咚!”“咚!”
汉军营垒的战鼓声已经响起,匈奴人已经来了。
帐帘掀开,顶盔掼甲的汉军将校从青幕军帐之中鱼贯而出。
整个汉军的营垒,彻底的沸腾了起来,连绵起伏的号角声汇聚在一起,和那激昂的鼓声汇聚成了战歌。
无数红衣玄甲的汉军军卒聚集在红色的旌旗之下,跟随着各自的将校开赴前线,亦如他们的先辈一般。
汉军正在集结。
“列队!!”
一名汉军的队率高声的呼喊着,在他的身后,全副武装的汉军军卒已经整装待发。
火红的大纛旗缓缓异动。
张懿站在车架之上,战马跑动,拉动这车架飞驰在军帐的间隙之间。
他想要告诉他麾下的这些军卒,他就在他们的身旁,从未离开。
营垒之中的汉军军卒,皆是高举着兵刃吗,向着他们的主将,向着他们的刺史,向着他们的领袖高声的欢呼着。
他们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着什么,他们也清楚战败意味着什么。
他们要面对的是两万余名如狼似虎,气势如虹的匈奴骑兵。
而若是战败,整个并州将会不保,他们的家人,他们的亲族,他们的衣冠,他们的先辈用鲜血换来的土地,将会彻底消失。
没有一个人汉家的儿郎能接受这样的失败。
凉州羌乱,主导是汉人,凉州的汉军可以选择投降。
选择了投降,他们的衣冠还在,他们的亲族还在,他们所珍视的东西都保留。
但此番来袭的却是匈奴人……
就算这些匈奴人归顺已久,就算这些匈奴人与他们匈奴人的先辈大有不同。
但汉军的军卒都清楚的知道,这些匈奴人会毁灭掉他们的所最为珍视的东西。
人上一千无边无沿,人上一万彻地连天。
数以万计的匈奴骑兵汇集在一起,组成了那几乎漫无边际的黑色浪潮。
汉军营垒之上,汉军的军卒眼前是黑压压,犹如潮水一般席卷而来,他们耳边似乎都能听到那骑阵之中传来一声声猖狂的大笑。
大地,在数万怕匹战马的铁蹄下悲鸣。
万马齐崩,声势犹如天崩一般。
张懿站在高台之上,他看到了匈奴人骑阵中,那一杆黑色的大纛,他知道,那就是匈奴人首领所在之地。
伴随着隆隆的马蹄声,黑色的浪潮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气势向前冲去。
这些人的装束都是一致——不着兜鍪、裘皮为铠、骑乘坐骣马、披发左衽!
绵延不绝的号角声从匈奴人的庞大骑阵中响起,一声接连一声,恒久不绝。
马蹄滚滚,这些匈奴人并没有停下座下战马的马蹄,反而是继续向前,他们没有因为汉军的营垒停下自己的步伐,反而是再次加快了速度。
他们看到了张懿火红色的大纛旗,他们知道了这是并州刺史的所在!
只要击杀了张懿,只要覆灭了这支汉军,他们就纵马入关,他们就能彻底夺下晋阳,彻底取下太原、西河、雁门,在关内牧马,在关内纵马!
“吁————”
黑色的大纛之下,带领着先锋骑兵的须卜骨都侯拉动缰绳,止住了胯下坐骑,同时扬起自己的右手。
低沉而苍凉的号角声随之在黑色的大纛之下响起。
霎时间,匈奴的先锋骑阵中便也跟着响起了低沉的角号声,苍凉的号角声缓缓传向远方。
从匈奴人先锋的骑阵传到了后方的大队人马之中,伴随着伴随着绵绵不息的角号声,正策马扬鞭,汹涌向前的匈奴骑兵纷纷减缓马速。
号角声恒久不觉,逐渐传向远方,号角声逐渐消失,庞大的匈奴骑阵也渐渐停滞了下来。
须卜骨都侯双眼微眯,看着不远处高大的汉军营垒,嘴角微微上扬。
他看到了张懿那面火红色的大纛旗。
“哈哈哈哈哈!”
须卜骨都侯张狂的大笑了起来,他从那些降兵的口中得知了汉军想要进攻河东郡,而张懿正领着太原郡的主力部曲,驻扎在永安城的北面。
他一路带兵疾驰而下,果然将来不及反应的汉军堵截在了永安城外。
须卜骨都侯策马登上高坡,环顾左右。
他的身旁是由无数匈奴骑兵组成的庞大骑阵,数以万计的匈奴骑兵此刻被汇集在一起,犹如那无际无边的汪洋大海。
看着眼前的景象,须卜骨都侯心中涌起了一股莫名的豪情。
只怕曾经匈奴的单于冒顿当时可能也跟他现在的心理相差无几吧。
冒顿将大汉的皇帝刘邦围困于白登,今日他将并州的刺史张懿围困于永安。
虽然张懿的地位比不过大汉的皇帝,但他也一州的刺史啊。
长久以来,汉帝国强盛无比,他们匈奴人只能战战兢兢的苟延残喘,直到这些年来,他们终于等到了汉帝国的衰弱。
须卜骨都侯此刻豪强万丈,而张懿却是紧锁着眉宇,整个汉军营垒外的原野几乎都被匈奴的骑兵给铺满。
号角声响起,黑旗摇动,张懿的心也为之一紧。
眼前黑压压的匈奴骑兵如同乌云一般压迫而来,战马的马蹄叩击在草地之上,发出了隆隆般的闷响声。
张懿看着飞驰而来的匈奴的骑兵,挥动手中的军旗,大喝一声:“应旗!”
大纛旗下,令旗摇动。
整个汉军营垒彷佛活过来一般,无数的红色的旌旗相继摇动,战鼓的声音更是骤然之间大了数倍不止,恍若如同雷霆一般。
低沉的角号声在匈奴人中的骑阵中响起。
披发左衽,势若野兽一般的匈奴人,呼号着冲向了汉军的营垒。
汉军的力士猛烈的捶击营垒中的战鼓,纵使以寡敌众,汉军亦是不会放弃!
前阵的匈奴人纷纷翻身下马,他们扛起木盾,握持着兵刃,大步向前,他们要为后续的部队,清除掉营垒前的障碍。
羽箭从汉军营墙后弓弩手中的弓弩上激发而出,掠过了低沉的天空,交汇在一起,狠狠的攒落于匈奴人的军阵之中。
军阵之中的匈奴人也因为这一片箭雨登时倒下了大量的军卒,但这些许的箭雨对庞大的匈奴人军阵来说不过九牛一毛。
须卜骨都侯冷眼看着正在汉军营垒的前厮杀的军卒,心中却丝毫没有泛起波澜。
彷佛那惨烈的厮杀和他毫无关联一般。
不过前阵的匈奴人也确实和须卜骨都侯关系不大,须卜骨都侯此番派出去的前阵匈奴人,只有一千名骑兵是他麾下的部曲。
其余的六千余骑,都是从其他部族抽调而来的。
须卜骨都侯此番东进,麾下共有两万八千骑,一路行来,连破数城,只伤亡了不到一千余骑,这也是他为什么敢进攻张懿统领汉军的原因之一。
在他看来,这些汉人已经丢失了武勇,不过是凭借着占据着好一些的土地,还有工匠,才使得武备远比他们匈奴人要好,还有那烦人的城墙,才勉强抵挡住他们的袭扰。
论起武勇,又如何能比的过他们匈奴人的勇士。
没有了锋利的兵刃和坚固的盔甲,还有高大的城池,这些南方的汉人,不过是待宰的羔羊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