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匡野的夫人刘氏这几日的确没有再做过任何的噩梦,没有再看见那一群往后院厨房里面走的黑影,不知是否是因为那间厨房被改建成了神祀,但她也没有看见下人们将神像搬进那间屋子,夏侯匡野告诉她不要接近那间屋子,便不会再做噩梦,于是这几日刘氏在自己的房间里面摆上了一个夜壶,这样如果她半夜的时候有需求,便不用再出门去。
“那该死的谁,竟将王城地下的龙脉动了手脚,想必又是闻潮生那些老东西吧……手上攥着兵权,便兀自放肆开来,没了王城的地下龙脉,他手握十万禁军加上三十万鱼龙卫,只怕这王城的人都得听他的……”
刘氏坐在了桂云茶楼的一间沉香雅阁内,房间香雾缭绕,白色的烟雾妙曼,在空气之中犹如婀娜多姿的舞女,搔首弄姿,她不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儿,于是自己灭掉了香炉之中的燃香。
推开窗户,通了一阵子风,于是白给也推门而入,出现在了屋子里面,刘氏转身的时候,白给能够很清晰明了地看见她脸上的憎恶,脸上的惊讶,脸上的骇然。
“你大概没有能想到,是我约见你出来的。”
“当然……闻院长一会儿也会来。”
跟随白给一同进来的,还有一名茶楼的侍女,她低着头,刘氏不大能够看清楚她的面庞,只见她拿着纸墨,细心耐心地铺就在了面前的桌几上,并拿走了桌角的茶水放置于另外一张木桌上,以免不小心打翻。
侍女走后,刘氏冷冷道:
“白大人,这是要准备审问犯人吗?”
白给笑着回道:
“谈不上审问,只是闻院长还要过一会儿才能到,所以在此之前我们还要等上一会儿,最近忙着办公,好不容易出来,自然手痒想要写画一些什么,恰巧夫人也在,不妨就画给夫人看吧。”
白给说完,也不管刘氏究竟在想什么,也不顾刘氏那锋利的眼光,兀自以笔尖蘸墨,开始在纸上写画了起来,他笔锋犀利,墨走龙蛇,不多以任何花哨修饰,很快一条生动的大黑狗便跃然纸上。
白给放下了笔,抬头看着刘氏,目光之中有浅浅笑意。
“认识它吗?”
刘氏低头扫了一眼纸上的大黑狗,那张已经有些年岁却仍旧带着风情的脸上呈现出了一阵迷惘。
其实这黑狗她见过,不过只见过了一面,那是大半月前的事情了,府邸之中不知从什么地方窜出来了一条大黑狗,对着她狂吠,当时还将她吓坏了,好在下人们来的快,府邸之中的巡守拿着武器将那黑狗撵出去,可惜最后听说是追丢了,他们也没有将这只狗放在心上,这事儿便也不了了之。
“不认识。”
刘氏压根儿就不想回答白给的问题,事实上白给也压根儿不需要她回答,单单从她的脸上表情变化的那一瞬间,白给就知道他想要的答案。
她的确不认识这只黑狗。
二人在房间没有等待多久,闻潮生的身影便出现在了此地。
见到了闻潮生,饶是刘氏脸上不悦,可也不敢放肆,还是老老实实对着闻潮生行礼。
她埋下了头,意识便在此时此刻消散了。
再一次抬头,刘氏的目光已经失神,整个人端庄地坐在原地,静静看着二人。白给见状便知晓这是闻潮生对刘氏使用了子不语神通,他对着刘氏直接问道:
“最近夏侯匡野有没有什么反常?”
刘氏回道:
“有些怪,但具体哪里怪我也说不上来。”
闻潮生对于子不语神通的控制明显远远超出了白给,刘氏非但没有察觉,也不会因此而受到精神上的伤害。
“黑狗你见过吗?”
“见过一次,不知道是不是你画的这条,那天忽然出现在府邸里面,还对着我一直狂吠不止,后来被家丁们赶了出去,再也没见过了。”
“家里最近有什么异常吗?”
“……前些日子的晚上,我起夜的时候好像看见了很多黑色的影子进入了我们的府邸之中,但也好像是梦……应该是梦吧,毕竟如果是真实的,它们应该会杀了我,因为它们也看见我了……”
白给又问询了一些其他的相关事项,这才回头对着闻潮生说道:
“差不多了……剩下的事情,就看院长的了,关于真假夏侯匡野这件事情我会想办法着手调查。”
闻潮生那苍老的面容上多了些风霜,即便精神还算不错,但明显比起以前老了不少。
他比龙不飞更老,所以精力相对也更差,这些日子在将军光是编排各地的驻守与处理奈何的事务,就已经耗光了他全部的精力。
“观仙楼,宁王,游探海……这些人麾下藏了很多死士,其中不乏高手,此次夏侯匡野变狗,很可能是他们临时谋划的什么阴谋,调查的时候务必小心……另外,边疆最近的状况不大好,那些蛮人似乎这一次吃定了夏朝,几十万人围在了城外不远处,上次进攻失利之后他们没有要退缩的意思,看样子很快还会有下一次进攻……”
“十日前,葬狼山边疆的将士也查到了西周来往夏朝的商人比较多……这些人估计是来夏朝摸消息的,如果他们发现了咱们北方的战事吃紧的厉害,只怕会有派兵前来攻打夏朝的可能,届时北方与西方的夹攻,夏朝会处于极端的水深火热之中。”
白给望着陷入混沌迷惘的刘氏,沉默了稍许。
“院长,最近西周的商人来夏朝做的都是些什么生意?”
“粮食,打仗用的一些铁器材料,还有……”
闻潮生将这些与白给说完以后,白给似乎想到了什么,他向闻潮生询问去什么地方可以查到这些东西,闻潮生告诉白给,要查这些东西的具体流向和项目,去宋字商行是比较便捷的方式。
白给离开茶楼,立刻赶往了王城之中的宋字商行,寒风之中的街道上没有什么人来往,只有风声呜咽,在绕过了第二条翡翠街之后,白给的眼前总算看见了从前王城的一些繁华模样。
喧闹声是从这里开始流淌的,从人来人往之中挤入了宋子商行的本部,白给选了一处比较安静的位置坐下,喝了口茶,很快便有人注意到了他,一名拨着算盘的先生上前走到了白给面前,低声说了几句,带着白给从布帘的小门穿入了贵客室,一位小撇胡子的五十来岁的中年男人顶着瓜皮绒帽脸上带着微笑看着白给。
“白大人怎么忽然有空来商行了?”
“是要查税务呢?还是想要存钱?”
白给回道:
“都不是。”
他目光盯着对方,眼神格外严肃。
“我要知道自北蛮关战役开启之后……那些从西周跑向夏朝的商人,他们交易的筹码,数量,货物具体运送的渠道,送去了什么地方。”
那人一听到了这话,顿时就摆手,苦笑道:
“查不了。”
“大人……这东西查不了。”
“上边儿有人盯着,我们不敢随便将这些商业机密外泄。”
白给并未以势压人,他看得出来眼前这名中年人此时进退两难,面对王城的司寇,他不敢忤逆,可又不能得罪头顶的人。
“你直接说,要怎样才可以查?”
“得上面的那名大人同意。”
“你上面的那位大人是谁?”
“当然是宋老板,宋兼之。”
“他现在在何处?”
“西周。”
白给怔然了片刻,脸色的变换有意思极了。
“他人在西周,却能够看见夏朝发生的事情?”
“能,夏朝到处都是宋老板的眼睛。”
“把他弄瞎会怎么样?”
“弄不瞎,他眼睛太多了。”
白给闻言点头,对着眼前的中年人严肃而认真地说道:
“那就在眼皮子地下做事。”
“去查那些东西的具体流向,并且途中经过了几许人的手,此番能够在夏朝几乎封国的时候来往,向来都是些来头比较大的商贾,他们的交易的所有筹码全都会经过宋字商行的手……对了,要从葬狼山查起,所有的资料,我全都要,回头我会与闻潮生先生交待,让他派遣一部分的禁军去你的家附近,主要保护你与你的家人。”
“这样,你可敢查?”
面前的中年人脸色已经十分僵硬,他固然能够听出白给话里的坚定,也对白给要查这件事情的决心有了了解,但他仍然没有立即同意,即便这人晓得自己不能得罪白给,也无力抗拒白给,可能拖一会儿,就拖一会儿。
不想让白给查这件事,是因为他知道这件事情里面有很多不能被深查的东西。
不过显然他不得不给白给一个回复。
“白大人。”
“三日后的正午,会有人去桓公楼……届时还请您接待一下。”
白给看了他一眼,没有多说什么,离开了宋字商行,他走后,那家店铺的老板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勉强平息了呼吸,随后他看着那名带着白给来到这里小厮,瞪眼道:
“谁让你带他来的?”
小厮哭着脸说道:
“不是老板您吗?”
那宋字商行这家的老板忽地一脸懵逼,略一回想发现还真是,方才与白给闲聊他压力着实觉得太大,一时间忘记了才发生过的事,忍不住又叹息了一声,疲惫地挥手让那人离开。
该死。
来找他的并不止白给,前几日也有其他的人来找过他,而且也是他不敢得罪的势力。
宋兼之这家伙着实聪明,他一早察觉到了夏朝的市局动荡,虽然他腰缠万贯,可在王权面前,仍然只是一个普通的商人,一旦身在逆流暗潮汹涌之中,他想要独善其身实在是千难万险。
所以早在得知北蛮的人已经打到了夏朝的边境时候,宋兼之便已经趁着葬狼山还没有完全封闭的时候先一步带着心腹离开了夏朝。
他可以接着借助自己一手建立的强大商业帝国来从各方面继续操控夏朝的动向,而他自己也不会受到过分的束缚。从身份上来说,他只是一个商人,而不是吃的朝廷俸禄,没有任何理由留下来和夏朝共存亡。
相反,他活着,反而能为夏朝源源不断地提供利益,从长远角度来看,对于夏朝和北蛮的抗争是有好处的,所以他更应该离开夏朝。
宋兼之没有不走的理由。
所以夏朝的所有人都知道他走了。
在王城的西北处那一间隐晦的贫民区,人们相互奔走着借粮食,互相交换需要的东西,前些天连天的风雪让一些猎户没有办法趁着这个时候上山,幸得醺了些腊肉,这时候互相交换着,挺过这个严冬也不算太大的问题。
不只是哪一窝的蛇鼠溜进了其中一间最不起眼的小院子,翻过了干裂土墙,就在那蛇洞旁,看见了一个正坐在椅子上嗑着炒瓜子儿的男人。
“爷,司寇来过了。”
咔嚓!
一声脆响,瓜子壳应声而落,掉在了男人面前的泥地里。
他捏着自己的衣角,微微抖了抖。
他没说话。
于是那进入宅子的下人又说道:
“爷,您想好了吗?”
男人微微抬头。
“我是不是一定要做一个选择?”
面前的下人苦笑道:
“小的不知道,小的也不懂,不过两边都不好得罪吧……大人应该真的早去往西周的。”
男人嗤笑道:
“去西周?”
“去了西周就回不来了。”
“你大可不必认为西周的人会是什么好鸟,不少蜷缩在了阴暗之中的野狗野狼就等着我去西周呢。”
“哎……急死他们。”
说到了这里,男人又往嘴里塞了颗瓜子儿,然后将皮丢向了那个满面恭敬的小厮额头,笑道:
“做选择实在是一件很麻烦,风险很高的事情。”
“把东西先给他吧……看看他会怎么做,这家伙应该是个聪明人,如果他是个聪明人,我觉得宋字商行这一次可以做出自己的选择了。”
那名小厮闻言忍不住接道:
“如果他不是……爷想怎么做?”
男人盯了他一眼。
“往南走。”
“我是个商人。”
“也是个夏朝人,我不想死在无谓的争端里,但也做不出卖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