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手有脚,为什么不去谋个差事?”
大黑狗喝完了瓦片之中的酒,觉得身上暖了些,凛冬赐予他浑身骨头的僵硬这一刻被烈酒洗涤了一遍,稍微好了些,他便学着在白给院中时候的方法,于一片浅薄灰尘上,用狗爪写着歪歪扭扭的字,慢是慢了些,一人一狗这样也算聊在了一起。
“我问你,谋差事是为了什么?”
黑狗不假思索地写道:
“赚钱。”
流浪汉点点头,又问道:
“赚钱是为了什么?”
黑狗又写道:
“买房子,娶老婆。”
“然后呢?”
“生孩子。”
流浪汉看到这里,忍不住说道:
“我已经活得这么苦了,就算与人做苦力,一辈子就那副模样,除非奇迹发生,我一辈子也很难出头,所以为什么要一个完全不相识的女人跟着我吃一辈子苦?”
大黑狗沉默,他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是因为你们觉得女人不是人,只是男人的附属品吗?”
流浪汉自嘲一笑。
“我姐姐就是这样自杀的。”
“她嫁给了我们梵县的一家地主家的儿子……不,确切的说,她是被卖过去的,因为她从小身子骨弱,不能像我一样下地干活,受不了风吹,也晒不起太阳,于是父母决定把她卖了换钱。”
“半年后她投河了,我不知道她在那里受到了怎样的委屈,从小到大,她什么好东西都让给我,宁愿自己挨饿也要让我多吃一些,爹娘不喜欢她,经常打骂,她也不曾有所抱怨,即便这样她也总保持着很好看的笑容……我从小就觉得姐姐很美,尤其是她笑起来的时候,桑田的花儿都没她那么好看,可就是这样善良美丽的女子,一辈子没做过什么坏事儿,却从来未曾被这个世界优待过。”
“她跟我一样可怜,她比我更加可怜。”
流浪汉说到了这里,喝了一口烈酒,被呛住了,于是疯狂咳嗽了起来,他一只手死死摁住胸口,眼睛痛苦地闭上,挤压得眼皮一层一层的褶皱。
换做以往,黑狗是无法理解流浪汉嘴中的这些话,长年在右司马府邸之中的娇贵生活将他儿时经历的那些苦痛全都派遣的一干二净,可今日当他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从手掌军权身份昂贵的右司马变成了一条黑狗,只能在寒冷的冬天蜷缩在如此破败狭小的冰冷角落,曾经的种种全都离他远去,他开始能够体会到了流浪汉最终的这些无奈。
“不成亲,我一个人苦,成了亲,妻子,儿子,女儿……都要跟着我受苦,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还要成亲?既然不成亲,我努力不努力,有什么区别吗?反正我也没有想过要过何等花团锦簇的日子,如今的生活就挺好,天地为家,我走到哪里,就在哪里安定,渴了有酒喝,困了有地睡。”
流浪汉说着,又喝了一口酒,似乎觉得自己方才的话有些过于颓废,细细想了许久之后,又解释道:
“夏朝不是一个好地方,即便这里要远远比西周繁华……可在夏朝,五分的劳动,只能够有一分的酬劳,我费尽了心思,开始了修行,拼尽全力在没有老师指导下慢慢突破了一境,二境,三境,四境……我以为我变强了,便可以不用再做一条狗,可以风光地活下去,风光地娶一个妻子……可后来我发现,原来到底我还是那条狗,从来都没有变过。”
说到了这里,流浪汉自己也笑了起来,嘴角的苦涩缓缓弥漫在从狗洞口吹出来的冷风之中,又一并送进了大黑狗耷拉的耳朵里。
它没觉得自己如今被冒犯了,那些话让它那些堆积在记忆宫殿一处不经意角落,被尘埃厚厚铺叠上一层的记忆再度变得干净,清晰了起来。
流浪汉的话,它感同身受。
曾几何时,他同样是这样被夏朝小地方的地主疯狂压迫的人,同样是生活在一片愁云惨淡之中,生活没有光,看不见前面的路在哪儿,当他不顾一切堵上自己的性命,终于努力挣脱牢笼,却不知不觉变成了和那些人一模一样的人……
屠龙的勇士,终于还是成为了新的恶龙。
“……明天我就要走了。”
流浪汉说着,让大黑狗忽然回了神,脏兮兮的爪子在面前铺就的一层灰烬上写道:
“去哪儿?”
流浪汉疲惫回道:
“随便。”
“我喜欢流浪,走得越远,我的心越安定。”
这夜一人一狗没有再有过任何的交流,如同流浪汉说的那样,第二日一早,他便顶着凛冽的雪风离开了这一处破旧的老宅院,去往了不知何处的何处,大黑狗没再见过他,也没有再喝上一口那夜的绿蚁酒,瓦片上的酒渍早已经风干,只剩下了一些味道。
在这冬末与初春之前,夏朝最难让人熬的,大概还是边关拖回来的上万具尸体。在那样激烈决战的瞬间,每一个判断与动作都会决定一个人生死,千钧万险系于一发之间
,多一根羽毛也会断裂,将士手中握住的刀砍出了一道又一道缺口,脸上全是腥臭冰冷干涸的粘稠鲜血,暴露在凛冽风中的手上到处都是裂口,可他们不敢,不能缩回去。
挥刀!
再挥刀!
一万三千具尸体,只是收检了不过一半。
那些遗体甚至不需要使用防腐药物,单是这撒泡又腥又热的尿都能立刻凝成冰的冬天,就足以让他们的遗容永存不朽。
城门外,聚了很多人。
或是认领尸体的家属,或是来看一个热闹。
今日的大黑狗没有去垃圾堆里面翻找吃食,没有在那条苏有仙常路过的巷子等待食物,它找了个隐蔽的位置,站在极高极厚,布满了威严之气的城墙一角上观看着那些被冻成了石头坚硬的尸体,眼中的沧桑不假丝毫掩藏。
这时候,便不再有人驱赶它,似乎那些城墙上戍守的军士也被边关的惨烈感染,只站在原地,望向那些哭泣人们的目光充斥着怜悯,悲恸。
北蛮关死了近三万人。
蛮族死了更多,他们不捡尸体,就堆在了北蛮关的城墙下,堆在了北蛮关中,沉重而壮实的尸体狠狠压死了地面上生命旺盛磅礴的野草,幸得是严冬,他们的尸体不会很快腐烂,不至于让瘟疫很快弥漫起来,他们有不算很多但勉强足够的时间来处理这些蛮人的尸体。
愁云惨雾弥漫在王城里的每一个角落,即便随这些尸体带回来的是胜利的消息,可仍旧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在这样的情境下欢呼出声,尸体的冰冷淹没了王城之中的人们对于胜利的喜悦,剩下了一片哭声与坐在地上嚎啕的人。
白给吃着油条豆浆,眼看着油纸里的豆浆就要冰冷,眉头一皱,来了一手龙吸水,当场将这些还算温热的豆浆全部送进了胃里面,苏有仙站在了他的身畔,也学着白给的样子吃早饭,可她只是咀嚼了两口,便不想吃了。
她吃不下,觉得恶心,觉得看着这样的场面,不适合吃东西。
“冤家,大家都沉浸在这样的沉痛与悲伤里面,这时候你还有心思吃东西,不觉得有些不合适吗?”
苏有仙绝不是一个多嘴的女人,也并非因为昨夜床板塌陷的时候,她在下面屁股摔痛了而报复白给,在这时候说出了这句话,是因为她担心白给如此不礼貌的举动会被一些有心人当作是‘罪状’。
白给轻轻揉了揉她的屁股,手攀援而上,搂住了她的香肩,道:
“不能浪费粮食。”
苏有仙侧过了脑袋,注目白给眼中那道清澈光芒,不禁好奇道:
“死了这么多人,你不觉得很难受吗?”
她知道白给心疼王城里面的平民,因为白给自己就是平民,而这些死去的军人有很大一部分也是平民的儿子,如今看见城外这风冷刺骨的景象,白给非但没有表现出寻常时候的那种怜悯,反而显得格外平静。
这不像他。
“人活着得有一些信条,作为军人……死在战场上,无论怎样也要比死在王城那群永远只知道勾心斗角的人手上好……生死往往一瞬间的事情,沙场上没有太多思考的时间,人们往往来不及后悔,也来不及胆怯。”
“可那些在市台上被处死的人,那些还没有但未来会在市台上被处死的人,他们才会有足够的时间后悔,恐惧这才是对他们的惩罚,而斩首不过是给民众的交待。”
白给叹了口气。
他不是不心疼这些战死的军人,而是不想表现出来,自古以来,打仗注定是一件无比沉重的事情,会埋下数不清的尸骨,这里面大都是没有几分恩怨的不相干的人,而真正挑起战火的,是战争背后的野心家。
当然,蛮族除外。
他们喜欢厮杀,也从来不敬畏生命,对于那些从小生活在北蛮与异兽厮杀长大的人而言,杀人与被杀已经烙进了他们的骨子里面,脑海里没有那么多的多愁善感,也从来不曾怜悯。
他们的身上流淌着远古妖族的血脉,是受到妖族内院统治最深,影响最大的一批人。
看过了城门外的恸哭,尸体缓缓在军士们的帮助下运送去了皇家的陵园,白给带着苏有仙离开了这里,走的时候,他还特意看了一眼城墙上站着的那条狗。
“那几家的家族生意如何了?”
路过了廊桥的那株柳树,白给停驻了脚步,这一株柳树不知道是哪位先人栽种的,长在这里许多年,自成一片风景,嫩绿柔顺的枝条一年四季都是翠绿的,昨夜那样的寒风,吹枯地面的野草,吹谢梅树上洁白的花骨,却没能吹掉柳树上的一片叶子。
桥下的水面结冰了。
二人站在了桥上,望着桥的两侧鳞次栉比的房屋,苏有仙说道:
“清理了一部分不太听话的人……一些家族的麾下产业链中有高手坐镇,不全是一群肥美的吸血蚊子,处理他们并不容易,好消息是王城的地下龙脉力量萎靡,如今在王城中出现了很多阴暗的角落,刀光剑影不乏,那些十分
棘手的存在,已经被奈何暗中想办法处理了。”
说到了这里,苏有仙忽地扬起来自己的小脸,看着白给道:
“咱这算不算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白给皱眉,问道:
“谁教你的这个词儿?”
苏有仙回道:
“你书上写的。”
白给摇头道:
“不是一个意思。”
“咱们或许是州官,可他们算不上百姓。”
“奈何本来就是为了帮助陛下和民间的百姓处理一些夏朝的法律处理不了的事情……这样的组织能够存在,已经说明了夏朝的律法与司法组织存在极大的漏洞,我看过了夏朝的律法修订所有条款,税务,刑法,人口,土地……太多东西需要修改,太多东西有漏洞……在这样的法律效应下,且莫说权贵互相勾结,无视律法,哪怕真的是没有勾结,他们想要钻法律的空子也很容易。”
“可惜的是,如今夏朝的境况根本没有办法大量地更改法律,只要一些夏朝的权贵与相关的官员不同意,只要当今夏朝的相国王族们不同意,只要一些手中握着部分兵权的人不同意……那么更改夏朝的律法就终将是一团空谈。”
按照古中国的传统,一些时代的皇帝是可以根据自己喜好更改律法的,君权至上,他们的话就是圣旨,就是律法,就是国家最高的执行力。
什么是奉天承运?什么是君无戏言?
可夏朝不行。
女帝没有这样的权力。
王族并不是她赵家一家,她需要考虑的也绝不是个人的利益,否则早在黄门惊变的时候,她手中的屠刀足以让如今的王族数量再消减九成。
争权,流血,是为了继续玩下去,而不是毁了棋盘。
她做的太过分,大家都不玩了,她也没的玩。
“现在想来,我还是不如龙不飞,他的思虑在云端,而我只是看见了山上。”
白给忽然对着正在边疆浴血奋战的那名将军夸赞起来,突如其来的吹嘘让苏有仙也怔住了片刻。
“控制的目的不是为了控制……只有控制住了,才能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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