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外形低调的黑色私家车离开机场,驶进隧道,再出来时车身涂装已然变换成白色,车牌号码也截然不同。
“报告秦队,甩掉了。”
扈长铗手握方向盘,声音平静。
“嗯。”
坐在后座的秦绝隔着贴了层黑膜的车窗向后望,车流交错间,依稀瞧见某一辆出租车副驾驶位的乘客正仰着一张茫然焦急的脸,试图找回目标。
女性,目测年龄十六岁到二十六岁之间,膝盖上放着长焦相机,无设备包,排除狗仔可能,今天星期一,高中生可能性降低,是请假的上班族,或者课业宽松的大学生。
秦绝收回视线。
“哥,珍珍姐说她们出发了。”助理张明道。
秦绝颔首。
她过去的一周都在和莱奥尔多·帕尔的团队一起各地辗转,拍摄寇泽舒纺“鹰系列”的代言片。参与人数越多,行动越容易暴露,今天便是私生粉从某种渠道得知了行程,特意赶来机场蹲点。
觉察到异样的秦绝于是让自己的妆造团队留在机场,过一刻钟再出来,自己先带着扈长铗和张明露面。
果然,私生被引走,沈珍珍等人也不必跟着绕远路,大家兵分两路,回程效率更高。
“我是真的火了。”秦绝短促地笑了一声。
以前不是没有蹲等接送机的,但执念到这种程度终究少见,不像现在,动辄将她当个稀罕玩意儿,好似拍一张、看一眼都是赚到。
真不晓得“秦绝的私生活”究竟多有吸引力,惹得这些“粉丝”不惜花费大量的时间精力金钱也要探寻一番。
“人红是非多啊。”张明发出小大人的感叹,被秦绝揉了把脑袋。
“秦队,回剧组还是回住处?”扈长铗问。
“回剧组。”秦绝道。
“是。”
此时天还蒙蒙亮,离开一周是秦绝和《心影链接》剧方所能接受的最长的时限,距离第六集播出还有三天,按照原定进度,秦绝也该在这三天里将第七集“惊宸”的戏份集中拍完。
尽管场次安排有很大的商量余地,一定要拖的话可以和剧方协调,将场次调整到下周,届时第七集和第八集连着拍,然而这样会拖慢第七集后期的进度,秦绝从一开始就没把这条选择纳入考虑范围内。
好在《心影链接》第七集和第六集一样,网游部分占比不多,细究起来并不特别忙乱,所以扈长铗才会多问一句要不要先回民宿休憩。
抵达剧组时已是早晨,秦绝客气回绝副导演的接风,留在休息室里翻看剧本和笔记。
前些天虽是在拍“鹰系列”的代言,实际上却让她有了难得的放纵机会,白天拍摄,晚上溜出去畅游雪山密林,这会儿骤然回到片场,蓦然有股假期刚结束的错觉,即心还野着,需要专门静一静才能找回状态。
少顷,秦绝撂下笔,闭眼做了个深呼吸。
鼻腔里已嗅不到野外特有的、大自然的清新味道,取而代之的是“剧组味儿”,混着喜爱、信念感、团队机器和少许“圈子”特有的气息。
不够纯净,但足够熟悉,总的来说依然是亲近的。
剧组化妆师敲门而入,秦绝友善地笑了笑,收好纸笔,配合她们上妆。
“惊宸”的戏服从来都是那一套,妆面也因着佩戴兽骨面具的缘故基本固定,变动的幅度不大,一路合作到现在,化妆师们十分熟练,这次唯一不同的步骤是多看了眼秦绝的肤色——稍微比上次见到的时候黑了点儿,要重新调个粉底。
秦绝留意到身旁化妆师的动作:
“抱歉,上周在户外呆了很久。影响大么?”
“啊,没有没有。”化妆师笑道,“秦老师太客气啦,我们分内之事嘛。”
干她们这行的,鲜少有人主动过问明星的去向,毕竟圈子里私密的事很多,若是遇到心里有鬼或脾气差的艺人,分分钟就会因为一时的冒犯吃到苦头。
是以,化妆师识趣地略过了秦绝被晒黑这件事,默默完成工作,却不想秦绝本人主动开口解释,一时诧异又动容,好感再度提升一格。
真是的,网上那些人纯属胡扯,但凡现实里跟秦绝接触过,就会知道他这个人真的很好相处,根本不存在什么“嚣张任性”好吧!
化妆师暗搓搓的吐槽源自于《逃出生天》播出后的评论,那些一眼望去明显是粉丝掐架的内容不提,有许多不知是真路人还是披皮路人似乎总能在秦绝身上挑出点刺,有的看完单人环节说她没有综艺感,有的看完红蓝协作说她攀岩装X太爱表现,至于鬼屋和蹦极的部分更是变本加厉,“太戏精”、“哗众取宠”、“故意艹人设”、“不考虑他人感受”……
真不知道这世道是不是再差的都要屎里淘金,再好的都要挑骨头,看得人只想翻白眼。
别的不说,秦绝在片场那么惯着唐糯,有些因为《心影链接》入坑唐糯的新粉还是要指责他为了营造疯批人设蹦极跳得太突然,把她们女儿吓到了,言辞凿凿仿佛唐糯当真受了多大的委屈,真是看不懂这个世界。
化妆师心里摇着头,手上的动作也不耽误,很快完成妆造。
“辛苦了。”
一如既往地,秦绝对两位化妆师点点头,拿着戏服走进里间更衣室。
更衣室里有一面等身镜,她凝视着镜中人,一张染血的兽面缓缓覆在那人脸上,山羊的眼睛一点点变得悲伤。
第七集,离别前夕。
是廖京臣先动心,也是廖京臣先放弃。
敏锐的耳力将远处唐糯的声音一点不落地捕捉,秦绝轻轻吐了口气。
转身,出门已是“惊宸”。
一周未见,《心影链接》总导演孔钧的执导风格不改,甭管质量如何,反正剧组从开工到结束,拍摄速度上是没得说。
“嗷呜!!!”
下了戏,唐糯活力满满地冲过来,秦绝一把接住,像对待幼崽似的,托着她的腋下举高高。
“哼哼哈嘿!”唐糯在半空一阵蹬腿。
今天拍的是打戏,这场戏两人早在刚进组时就拍过,当时打得比较潦草,主要是给片头曲提供素材,这回真刀实枪地复刻了一遍,小家伙演得正嗨,劲头还没下来。
“还没饿呢?”秦绝把唐糯放下来,rua她兔头。
“没有!”唐糯拽着秦绝衣摆转圈圈,“还打吗?还打吗?()”
“一天到晚就惦记这点事儿,副队给你留的作业写完了吗?”
秦绝伸手遏住原地打转的兔兔火车,弹了一下唐糯的额头。
“呃呜。”唐糯抱住脑袋,“写完了!”
“但是十道题错了一半。”秦绝无情揭穿,“其中三道是马虎,两道是真不会。”
唐糯蔫了:“队长是怎么知道的……!”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们两个大人有自己的联络方式。”秦绝揪了揪她软乎乎的脸蛋,“今晚不打,你先回去学习。”
“可恶!讨厌副队!”唐糯气鼓鼓地叉着腰走了,“讨厌一分钟!六十、五十九、五十八……”
秦绝失笑,慢悠悠地跟在唐糯身后,直到她数完六十个数,抱着平板不情不愿地跟着经纪人钻进保姆车。
“今晚你辛苦点。”秦绝对着唐糯的助理赵雯雯道,“她动脑的时候会饿。”
“哦哦,明白,秦老师放心!”赵雯雯忙道。
《心影链接》剧方给的工资不少,秦绝平时也大方,她心里早把这位影帝老师看作唐糯的监护家长,时刻牢记着亲戚李副导的提点,遇事先听秦绝的安排。
一旁的经纪人:“……”
到底谁才是经纪人!
……算了,习惯了。
一个剧组俩祖宗,他忍。
经纪人好声好气地跟秦绝道别,带着唐糯离开片场,赶回酒店。
秦绝目送他们那辆车消失在转角,裤兜里一阵轻微震动,她没把手机掏出来,直接摸出单边无线耳机戴上。
“咋啦你又?”停车场很安静,角落里回荡着秦绝的脚步声和懒洋洋的笑音。
或许是《逃出生天》播出后相关cp更加火爆的缘故,这两天程铮不是一般的黏人,逮着机会就在她脚边赛博乱窜,伸爪子扒拉裤腿。
很狗(褒义)。
“……嗯,嗯,对,我今天也看到她发的消息了。”
她家狗子刷存在感的时候从来不直说,非要找点正事装一装,秦绝看破不戳穿,且聊且应。
程铮说的是李静苒的事。李静苒是前不久来剧组探班秦绝的卿卿之一,当时穿着正装拜托自家正主帮忙模拟一下HR面试。
演练过程中,秦绝没有询问那些女性职场特有的隐性歧视问题,也不建议她选择会问这些问题的公司,李静苒半开玩笑地说万一这样最后没有公司能去怎么办,秦绝遂给了她秦一科技资源整合的邮箱。
秦科开辟中介方向的这件事还是秦绝上次去训练基地看“不是灰”他们的那天晚上听程铮说的,他们俩除了一个讲睡前故事一个听以外很少腻歪,反倒是凑在一起操心的时刻更多。
秦绝重生回来投身文艺工作,难免聊起龙洲文化娱乐的问题,程铮前后两辈子都在搞科研,看待问题很透彻。
“有一部分责任在我。”他当时道。
科技固然是第一生产力,但龙国科技得过快,智能机器不断迭代,一定程度上取代了大批廉价劳动力,逼迫整个社会都在拼命往上“卷”,而卷不过、没条件卷的底层打工人只能自贬身价,将活生生的劳动者异化,通过告诉老板“用我,我比机器更便宜更省钱”等方式换取工作和微薄的工资。
这又导致了文化审美的下行——在大多数人都努力生存、追求温饱、深陷房贷车贷的时候,再让他们耗费额外的时间、精力、热情,去欣赏或被引导着学习欣赏有深刻内涵的高品质文娱作品,几乎难如登天。
于是“文娱”只剩下“娱”,并且是简单的娱。
篇幅短,文笔平,节奏快,最终得到的便是观点单一且激烈,叙述直白粗糙,不精细不费脑,看过即过,不会在脑内留下任何印象,不会令人思考、感悟、反省的“图一乐”作品。
而这些作品又进一步反过来影响着大众,无意义的碎片信息流强调着一瞬的刺激,令人渐渐浮躁,失去耐心和专注力,一看字多就眼晕,超过两分钟的视频就懒得看,电视剧不论好坏全部倍速,名著和电影干脆直接看解说……
静下心阅读、理解和品味的人越来越少,短平快成为喜闻乐见的主流,文字、电影、电视、音乐,等等,所有内容的载体都在努力地削减信息密度和思想深度,一再降低门槛,不顾道义是非,只要能命中绝大多数人的情绪和感受即是胜利。
紧接着吃情绪煽动这碗饭的人越来越多,整个社会变得焦虑,仿佛出门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都能决定你这一生的成败。时代在悬浮,被影响的人们既独立又盲从,既激愤又淡漠,既跋扈又懦弱,既偏执又不安。他们强调自己作为个体的身份,忽视别人同样是一个完整的个体,他们不在乎真相和真实的人格,火速给自己或他人贴上标签,将其分门归类,然后就去热烈地爱他或恨他。
就这样,每个人的生活在压力中不断下沉,情绪却激烈跳跃,急促地抵达一个又一个峰值。明星可以被奉上神坛,也可以被踩进泥里,无休无止无节制的情绪成为消耗性质的货币,被碎片化的信息引导、煽动,转化为空气或是流量,带来狂欢和与狂欢并行的疲累,以及狂欢之后的空虚。
想要品尝高质量作品的观众和读者被情绪的湍流和生存的重担挟裹,变得贫穷、麻木、沉默,优质作品得不到足量的市场和反馈,抱着一腔热血想要创造出优质文娱的制作团队们亦是不得不面临着“到底是追梦还是吃饭”的抉择,于是一批人妥协,一批人坚持,一批人坚持之后妥协,创作者和品读者各自劳苦,各自错过。
“是我不想吃点好的吗?你倒是告诉我哪里有好的?”
“最近出的这部游戏听说真的很绝,可是我不想买了。平时都在加班,哪有时间。”
“是啊,好不容易下了班只想随便刷刷手机,一想到还得特地打开电脑聚精会神地玩游戏就感觉好累,根本提不起劲去玩……”
“列了一堆书单,到年底了也没看,实体书刚翻两页就想拿手机,电子阅读器等于泡面盖。”
“感兴趣的电影都扔在收藏夹里吃灰。”
“算了,还是刷一下短视频吧。”
一条又一条听不真切的民众杂音嗡鸣而过,汇聚成倦怠又焦躁的时代。
归根结底……
“活得累,挣得少,幸福指数低。”当时秦绝回道。
饭都吃不饱,谁还有力气唱歌?
程铮点头,说:“秦科在着手做资源整合。”
每个人和每个人的需求不一样,有的人想躺,并不介意工资低;有的人愿意拼一拼,宁可前几年累一点;有的人薪资待遇高,却感受不到自己的价值;有的人热爱自己的工作本身,但厌恶行业潜规则和冗杂的人情往来。
亦或者,有的人不愿意因性别和婚育被歧视,面临被取代的风险;有的人希望无论男女全都一视同仁,女同事不必陪酒赔笑,男同事也不必敬酒拼酒,大家正经干活拿工资就完事……
这些人和这些人的岗位就像一大团混乱的积木块,有空缺就往里塞,不管合不合适,也不管整块图案看着有多拧巴和崎岖,只要能给自己找到一个位置就算成功。
“你想当那个理毛线团的人?”秦绝的话音被夜风吹散,“阻力大么?”
“徐徐图之。”程铮道。
秦一科技不可能随随便便拍板给龙国每一个人平均发多少钱,这改变不了什么,秦一科技也不可能做到给每一个人提供职位,迅速让所有人钱多事少没烦恼。
但提供不了,不代表不能协助。
“尽可能让工作者找到他们心仪且合适的工作”,这是秦科中介目前正在做的事情。
不论是大中小型企业还是工作室小作坊,不论是已有工作经验的打工人还是应届毕业生,都可以提交资料,详细阐述情况和需求,平等地等待着秦科中介的审核与评估。
秦一科技不含任何立场,不捞任何油水,只是作为一个中转站,将合适的积木块相互拼接。
千千万万邮件投递者之一的李静苒,两天前在“秦绝的家”提问区发消息告诉秦绝,她成功入职了一家公司。
公司老板是女性,公司的所有员工都是女性,公司推出的产品受众群体也是女性。
HR面试时问的问题和小狼你问的基本一致,对于婚恋和生育这些也没什么偏见和坑,总之我们的交流氛围特别融洽!呜,我们公司甚至有月经假期!超棒!
虽然缺点是工资略低哈哈哈哈哈不过工作环境和同事姐姐们都超好,明天我就要报到啦,谢谢小狼!!
李静苒有她介意和不介意的地方,像她一样的求职者也有各自的介意与不介意,总之,秦科中介的成功案例在增多,宛如猫在沙滩一角的小孩子,偷偷地从一抔沙砾开始建造绵延不绝的城墙。
“不过,当真什么好处都不要?”话回当前,秦绝悠然走出停车场,敛起音量调笑道。
耳机里传来黏软的回应,似邀功更似撒娇,秦绝轻笑出声。
“提前收拢人才库,为以后秦科大的学生们创业做储备……可以,很有前瞻性。”
她随手摘下一片草叶,放在唇前吹响一段旋律。
是秦科大的校歌。
前些天在山林间玩得确实爽,秦绝心情很好,用手机自带的应用写了首粗糙的歌曲小样丢给程铮听着玩,结果隔了两天就从铺天盖地的新闻里看到秦科大宣布校歌已定,且前奏和尾奏分别用作上课下课铃。
彳亍口巴。
多大点事儿也要嘚瑟一下。
叶笛声传到程铮那边,带回一串黏糊糊的笑音。
“是阿染和先生的功劳。”程铮还记着秦绝方才的肯定。
“虚空甩赞是吧。”秦绝说,“跟我有什么关系。”
“是先生胜利了,阿染才会来到蓝星。没有阿染,仅凭秦一科技无法完成如此精准的大数据模型。”程铮道。
夜晚骤然刮起一阵凉风。
良久的沉默,秦绝笑了一声:“这话我可真不爱听。”
程铮也好,七军师也罢,他们都太喜欢夸耀她的功绩。其实并没有什么功绩,她只是跟垃圾系统打了一架,然后赢了。
仅此而已。
程铮在耳机里笑了笑。
“我们一直有着相同的坏习惯,先生。”
“你他妈的,闭嘴。”秦绝说。
半合时宜的调侃驱散了随旧时记忆涌进鼻腔的腥臭味,那股被血液和碎肉浸润的泥土的味道,不论过了多久都让人记忆犹新。
秦绝闭上眼睛,靠在树旁长叹一声:“也罢,忆苦思甜。”
她有时候是得多回忆一下血海尸山的酷烈惨状,不然也不至于四天前的晚上还为家里那群不省心的孩子们长吁短叹——秦老队长在末世里从来没怕过事,怎么到了和平年代反倒动不动就心累起来了?还是和谐社会给惯的。
牵绊多,顾虑重,于是变得软弱。
想到这个,秦绝甩甩脑袋,一边转开话题,跟程铮聊起唐糯的学业,一边跟自家闺女知会一声,让她将剩下的那套写真图公开,姑且先给卿卿们找点事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