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医生看起来想要坐到秦绝身边给她一个拥抱,但在短暂考虑后止住了起身的动作。
秦绝没有遗漏这一瞬间的善意,讶然道谢。
她收起灿烂到做作的笑容,分明是年轻的面孔,此时却满是说不尽的沧桑。
“回顾结束。”
轻轻说了一句,秦绝放下纸笔。
这张白纸上已有许多内容,写得满满当当。
最中间的部分格式还很整齐,左边是具体时间范围,右边跟着相应的关键词,之后逐渐变得混乱,最后更是像无规则涂鸦一般,有空白的地方就有字迹,偶尔夹杂几个或被涂黑或还留存的简笔画,从工整的报告变成凌乱的草稿纸。
陆医生给秦绝续上温水,接着离开客厅,回到里间打印手环的监测结果,顺便给秦绝留足独处的时间和空间。
浅浅一声“咔”,秦绝咬断巧克力,甜腻的味道在齿间蔓延,她不太喜欢,但也懒得皱眉,只是机械地咀嚼着,整个人恹恹地窝在沙发里,眼神空落落的,没有焦点,对着墙面发呆。
半晌,陆医生趿拉着拖鞋回来,手上拿着一沓厚厚的报告。
她抬手示意,秦绝微微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有阅读的兴趣。
于是厚重的报告和单薄的回顾并排放在茶几上,陆医生视线刚落,心里便溢出一声叹息。
白纸黑字,轻描淡写地展现着眼前这位演员自出道至今的历程。
其中三分之二的篇幅,都是“卿卿”。
或是随意悠然的连笔,或是一笔一画的慢书,字字情重。
陆医生迄今为止做过许多圈内艺人的心理辅导,但在乎粉丝在乎到这种程度的,仅有秦绝一人。
以往与粉丝有情感牵绊的明星,要么因他们狂热的私生行径感到强烈的困扰,要么被他们真挚的爱与期待逼得透不过气,在重重压力下苦恼万分。
只有秦绝反过来关心粉丝。
关心他们的状态、变化,甚至人格的成长与发展。
从没见过这样的艺人。
追星追到真情实感的粉丝一抓一大把,真情实感给粉丝操心的演员却罕有所闻。
陆医生闭了闭眼。
这个人,秦绝,她既特殊又典型,身上有一种奇异的、悲天悯人的情怀。自降生伊始便畸形的母爱,曾拥有过又逐渐变质的父爱,家庭暴力,性别认知失调,校园欺凌,理想破灭,她的前半人生几乎囊括了一个孩子在童年和少年时期所经受的大部分常见与不常见的苦难。而在这之后的演员路,她亦是披荆前行,与躁郁共存,与自我和解,一路艰辛直至今日尚不停歇。
《白昼之雨》时的失控撞墙和紧急送医;
《熔炉》时不顾声带的撕心裂肺的演绎;
《非雁》拍摄时近乎不中断的威亚打戏;
《FROZEN》从筹备到演出的连轴运转。
客观上能被判定为“艰苦”的事,有很多。
然而在叙述回顾的过程里,秦绝对这些只字未提。即便提及,言语间也全是历尽千帆后的轻松坦然。
起先陆医生想到了那句话:
“你太过勇敢安静,我都忘了你正承受痛苦。”
随后又瞧出来这其中的深刻区别——秦绝并不是藏着苦,而是打心底里并不觉得这些是苦。
就像一个黑洞,理所当然地把一切苦痛吸收、吞噬,且习以为常。
可这样一位值得尊敬的、坚韧的、刚硬的强者,竟如此“儿女情长”,在面对粉丝时将全部的细腻与脆弱暴露无遗。
断不了,放不下,舍不得。
究其本质,是太过在乎。
陆医生一度有些失语。
沉默在两人之间安静地蔓延,秦绝静悄悄地瘫着,像会呼吸的拟真娃娃,陆医生脑内掠过无数措辞,开口时几近冷漠:
“根据结果显示,总体上最能引发你情绪强烈波动的,是你的粉丝们。”
秦绝慢慢回神,“嗯”了一声。
“《囚笼》开始缓慢累积粉丝,V博直播中奠定相处基调,《白昼之雨》拍摄时期建立‘家’,后在直播作曲时达到当前的情感巅峰。”陆医生简单总结。
秦绝没有反驳。
卿卿们在屏幕另一端陪着她找回流泪这一生理功能,见证她以一首《僕が死のうと思ったのは》与自己和解,这段经历在她重生归来后的人生里是无与伦比的重要。
“《娱乐实习生》前三轮,粉丝量平缓增加,涨幅较小,这段时间里你与粉丝感情日益深厚,也愈发活得真实,昔日的迷茫、麻木、空洞渐渐消散,整个人变得有烟火气,不知不觉已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陆医生继续道。
秦绝点头。
那个坐在商场餐饮服务区的深夜,卿卿们接她回了人间。
一曲《致卿》,道尽所有泛在心弦上的涟漪。
“此后作品热度渐长,曝光度增大,更多粉丝涌入。”
陆医生说到这里停了停,“艺人的事业走高必然伴随粉丝群体的扩张与膨胀,这符合国内娱乐圈环境的发展规律,是不可避免的现象。”
“……我明白。”秦绝道。
再后面的事陆医生没有复述,几秒的安静后,她道:
“圈内有一种常见的处理方法,俗语叫做‘切割’,也可以称为‘提纯’。”
秦绝的表情已经给出了她对这个建议的答案。
陆医生眼睑微垂,更改说法:
“你已是‘四特’影帝,名声地位与以前有着天壤之别。相应的,你的粉丝群体在成分构成、利益需求,包括情感需求上也不可与以往同日而语。
“目前来看,最好的方法是拉开距离,强调艺人与粉丝各自供需的差别,将两者间的界线维持在恰到好处的位置。
“彼此有所关联,亲近而不亲密,这是最适宜,也是最稳定的关系。”
秦绝很认真地在听,听完笑容苦涩,只说了五个字:
“道理我都懂。”
陆医生现在谈的不是个人心理,是整体运营,秦绝必须承认她说的东西清晰冰冷且有效,但还是那句话,道理她都懂。
她相当执拗,甚至有些一厢情愿地想要自己珍视着的卿卿们能够独立思考,做一个清醒理智,不被饭圈诸多规则束缚,不被固有思维捆绑的人,做与她相互信赖,无话不谈的友人,做与她地位平等,彼此间只有牵挂没有亏欠的亲人。
后来加入的新粉“人多势众”也就罢了,那些秦绝眼熟到连改了几次ID都记得的卿卿,她属实不愿看到她们一点点变了模样,变得令人不敢相认。
这种感情,很复杂。
用一个不恰当的比喻,就好比家里的长辈眼睁睁看着自己既疼爱又在乎的小辈们“不学好”、“堕落”,失却往日赤诚童真。
很难不操心。
陆医生对秦绝的反应早有预料,并不坚持,只是挂着淡淡的微笑轻叹口气。
这是心理咨询中最常见的情况之一——坐在对面的人心里门儿清,但就是迈不过自己这道坎。
心结难解,重在个人,单单一个局外人的劝说和建议是没有用的。
特别是秦绝这样看得其实比心理医生还要透彻的患者。倘若她“执迷不悟”,或许还能在被点醒后痛定思痛,做出改变,可偏偏秦绝是“清醒地自困”,要走出这个自设的牢笼只会更难。
陆医生不再纠结于粉丝,温声说道:
“既然是这样,我们或许可以换一些思路。”
秦绝撑起上半身,洗耳恭听。
“当我们还不能、不方便治本的时候,治标也是不错的选择。”
陆医生娓娓道来,“排在‘消解’第二位的是‘缓解’。秦小姐,你有没有注意到,让你感到快乐和放松的音乐,似乎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出现在你的生活里了?”
秦绝一怔。
“……确实。”她的声音罕见地流露出些许迟疑。
陆医生自觉噤声,留出时间给秦绝自己思考。
秦绝低头看向那张纸,沿着时间线一一回忆,少顷找到原因。
不论是《FROZEN》还是两个偶像团,她担任的都是供曲者的身份,履行的是提供歌曲或表演歌曲的责任。
理由很简单,歌不是她原创的,搬运工隐于幕后保持低调就够了,抛头露面大肆宣扬是对原作者的不敬,也是对自身的放纵。
特别是煌乐团演唱会上因台下欢呼而狠狠动摇过后,秦绝就更加注意这方面,几乎如禁欲一般抑制着对音乐和唱歌的热爱,也有意减少了公开演出的频率。
在陆医生点出这件事之前,秦绝心里一直将这些转变默认为“强调自己的定位,不能让歌手、作曲人等身份盖过作为演员的本职”。
却没意识到,她心底对此是有顾忌的。
而这份顾忌在自控的同时,也让她丧失了一条舒缓情绪的渠道。
秦绝喜欢音乐吗?当然。
遥想当年,她的理想,她为自己做的未来规划,就是毕业后做一名幕后音乐人。
秦绝这时才有股醍醐灌顶的感觉:
“多谢。”
她完全可以私底下唱唱歌,练练琴,不必那么走极端,想着规避抄袭搬运就干脆把享受音乐本身也规避掉。
陆医生嫣然一笑。
“虽然是‘缓兵之计’,但转移注意力本就是一种有效调节情绪的方式。”
她柔声说,“把时间和精力多匀给自己一些吧。”
秦绝慢慢地、认真地点了点头。
“至于另一条建议,我觉得不需要说太多。”
陆医生继续道,“在刚才的回顾里,你所有关于演戏、共同创作文艺作品的叙述都透露着由衷的专注与热切,所以我想,在感到烦心时把事情放一放,集中精力钻研角色、锻炼演技,对你来说应该再合适不过了。”
秦绝笑道:“这倒是。”
陆医生的两个办法治标不治本,但提醒了秦绝,她不只有卿卿们需要关心;粉丝生态是她没法放下的忧虑,却也不是她生活的全部。
用大白话说无非就是:
“先别急着惦记别人,多惦记惦记自己。”
秦绝想通此节,不免失笑。
“我这人吧……”她拖着长音,未尽之语尽在不言中。
陆医生莞尔。
太有责任心是会这样,第一时间想到的总是他人,自己的感受却常常因为潜意识里的“不重要”、“无所谓”而被不自觉地忽略掉。
客厅气氛为之一松,静静地等了一小会儿,陆医生视线扫过写满字的纸张和生理指标监测报告,轻声开口:
“暴露在明面上的症结已经聊得差不多了,那么……我们现在或许可以,试着谈一谈水面下的问题?”
出自海明威《永别了,武器》
今天(4.4)还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