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屿睡得很沉。
另一颗充满活力的心脏近在咫尺,每一次搏动都像古老的钟声,声音沉而稳,令人安心。
她依稀梦见了一些画面,它们荒芜、惨烈,又宛如皲裂土地中顶开石块的幼芽,勃发着难以言喻的生机。
站在人群最前面的是个看不清面容的模糊身影,气质凛冽,线条冷硬。
在乔屿眼中,那是大团大团旺盛的火焰,假如“希望”这两个字能被切实存在的事物诠释,那它们必然是这团火。
现在她也被这样的炽火包裹着,梦里是,梦外也是。
火舌护住了乔屿的耳朵、肩背、腿脚,所有的关节和肌肉都在这热烈的温度下融化了似的,慢慢地放松下来,不再僵硬紧绷。
是家的感觉。
是生活在同类之中,被理解、被接纳、被包容的感觉。
铭刻在灵魂深处的丝线散发着淡淡的光晕,将乔屿结成一个茧。
秦绝起床,她随之睁开眼。
这个瞬间光茧破开了,乔屿成为了队长的小狐狸。
听说过“弃猫效应”吗?
这个现代诞生的新名词,描述的是被丢弃过的猫咪再被捡回来或拥有了新主人后会表现得异常乖巧黏人,生怕自己再次被丢弃的现象。
一部分自幼失去了双亲,缺乏家庭关爱的小孩子亦是如此。
乔屿从几岁的时候就知道,她最喜欢的院长奶奶有太多的小孩要关照,孤儿院是个大家庭,奶奶是大家的奶奶,不是她一个人的。
她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家,联觉和惹眼的外貌又反向促使着她深度自闭,像是把最珍贵柔软的部分缩进龟壳里,对外虚与委蛇,圆滑自保,对内始终如一,岿然不动。
直到一团火烧尽了乔屿的硬壳——它一早就在壳里残留着火星,等到了某个瞬间,便由内而外燃烧成大火。
她很安心,可安心之后又腾起惧怕。
“狸狸是乐巫!乐巫是末世里最温柔的人!”
森染在屏幕边上探出脑袋,从手机游到电视,快活地绕着乔屿转了一圈。
“是吗……”乔屿迟疑着,“那时的我都在做什么呢?”
“嗯——”森染懒洋洋地翻了个身,“在唱歌呀,每次打了胜仗或是有了大规模的牺牲,乐巫就会从阿爸的帐篷里走出来,给大家唱歌。”
“……只是这样?”乔屿呆愣愣的。
或许那样艰苦环境下的“自己”真的特别擅长音律吧。
“不要小看艺术的魅力啊!”
反倒是森染打了个滚,在屏幕里变回人形,两只小手扒拉在边边上。
“你记得——哦,狸狸你忘了——那时候的生活非常残酷,在基地建成之前,天上的太阳是大火球,刺得人根本睁不开眼,温度远超现在,光是不让人被晒死就需要做很多措施,等到了晚上,又会异常的冷,篝火一旦熄灭,巡逻守夜的人就挨不到明天。
“后来垃圾系统的阴谋被发现,两方撕破了脸,它就再也没有让太阳出现过,于是四周都是黑夜,天空上挂着一轮血红色的月亮,活在那里的人如果不看着时钟做标记,根本不知道自己度过了几天。
“听阿爸说,能留到后来的人,精神上已经坚韧了很多。那些崩溃许多次的,有的疯了,有的自杀了,还有的在生存和心理压力下朝着队友扑过去,也死掉了。”
森染停顿了一会儿,又道:“阿妈生我的时间很晚,我诞生时基地已经建成了,有光有电,虽然食物和水依旧不富裕,但起码能支撑得起大家的生存需求,不像之前……”
乔屿心里“咯噔”了一声。
“之前?”她小声问。
屏幕里的森染默默缩回了蛇形,把自己团成一团。
“阿爸在第一次进化前没有左臂。”
她低声说,“听说,在她把阿妈从实验室里带出来、带回去的路上,系统操控了一场大地震。他们两个人在废墟里被埋了十六天,阿妈是吃着那条手臂活下来的。”
乔屿猛地哆嗦起来,仿佛在冬夜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
“……所以后来,阿妈才光靠自己就做出了营养舱!虽然步骤和过程比垃圾系统的要麻烦很多,但还是成功帮助阿爸进化了!”森染的语气又鲜亮起来,“进化之后阿爸就又是四肢健全的强大战士了!……狸狸,你不要哭,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
乔屿走过去,额头抵在壁挂电视的边缘,隔着一层屏幕靠住了森染,肩膀颤抖着。
“因为那时候,人类还没有团结一致,还被系统蒙在鼓里,在丧尸潮和兽潮之下,有东西吃、有水喝、有地方住……这些都是非常艰难的事。”
森染描述的时候语气很凝重,对她这样的智能生命体而言,接收了垃圾系统的数据就相当于自己亲眼看过了曾经发生的事情。
“而且,埋进土地里的尸体会继续被系统利用,变成新的丧尸。”森染停了一下,“所以很多人,包括那些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死了的人,都觉得,比起一把火烧成灰,还不如……”
“还不如让战友们多一些储备粮。”
乔屿的眼泪完全不受控制地向下流淌。
“嗯,总之!”森染回想起自家阿爸不许她讲太多的事,赶紧咳嗽一声补充道,“总之当时大家的精神是很脆弱的,没有秩序、法律和道德底线的世界里,很多人都被环境影响着,做出了正常生活时绝对不会做的事情,所有人的内心都很疲惫,受不了的就疯了。”
“而你,当时的你,之所以被称为‘乐巫’,就是因为你的歌声能缓解大家的自责和痛苦。”
森染轻声道,“活到最后的人,都承担着极大的精神压力,他们是靠着战友的血肉活下来的,见过了许多尸骨横飞的惨状,亲手解决过濒死或感染了丧尸病毒而痛不欲生的亲人朋友,经历过并肩、背叛、生死离别……”
“七军师说,他们有太多活不下去的理由,只是在千万条临别祝福和期待的重担下,他们知道,自己最不应该做的就是主动去死。一旦自愿结束生命,就代表着他们辜负了那些已死的亡魂,所以他们不该死,也绝不能死。
“那时的每一个人都活在这副状态下,只有在你唱歌的时候,他们才像是进了告解室的信徒一样,可以暂且松懈紧绷的神经,可以痛哭流涕,可以忏悔自己的错事和罪过,可以向天哭喊着亲人和战友的名字。
“阿爸说,越艰苦的环境,人们越需要艺术和信仰,因为它们能代表希望,能让人重整精神,继续努力地活下去。”
森染变回人形,伸出手掌,隔着屏幕贴上乔屿掐在电视边缘已用力得发白缺血的指尖。
“所以,阿爸是队长,是领袖,是定海神针一样的存在。而你,是‘巫’,是大家精神上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