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迟疑着说:“山与,我叫山与。”
院内的孩子们不认识“屿”,常常把她的名字拆开叫,声调不准和起外号的时候就成了“山芋”。
乔屿说不上来为什么,但她总觉得不该把全名告诉他,于是说了谎。
她很会说谎——既然谎言的颜色是一闪一闪的,那么自己在说谎话时声音的色彩越是固定清晰,就越不会被人发现。
“山芋呀?名字真可爱,真好听。”男人也听错了声调,想当然地以为她发音不准,于是像被可爱到了似的,笑容更深了。
乔屿眼前闪过鲜艳的粉色,像工人刷在墙上的油漆,黏腻着向下流。
她本能地有点反胃。
“谢谢叔叔。”乔屿小声说着,已经想转身离开。
“真乖!吃糖吗?”男人笑盈盈的,“我姓赵,你可以叫我赵叔叔。”
“不……不用了。”乔屿紧张地眨着眼睛,声音细细的,“我不喜欢甜的。”
她再次撒谎道。
可是谎言没能帮助乔屿离开——经验告诉她,孩子不可以和大人讲话时突然转身跑走,那样很没礼貌,而且会伤害到大人才有的一种叫做“面子”的东西,他们呼吸声音就会变重,变成火一样的红色,那是生气的意思。
“哦?是吗,没关系。那小山芋想不想听故事呀?”男人不依不饶地笑着说,“叔叔是开书店的,有很多故事书,你想听吗?”
他伸出手,在大腿上拍了拍:“来,乖哦,过来,叔叔给你讲故事。”
乔屿眼前闪过泥汤一样的粉色,色块混在液体里流淌,淌出一副形状可怖的鬼脸。
明明她并不讨厌这个颜色,却从未有哪一刻觉得它像现在这样令人恶心。
“不、不用了,谢谢叔叔。”
乔屿脸上的笑容要维持不住了,她小心翼翼地向后退。
这时院子里的花铃跑了过来。
“喂!你干嘛呢?”她问。
乔屿吓了一跳。
“没事……”她嗫嚅着,“我回去了。”
“去呗!傻站着干嘛?真奇怪!”花铃向来对她不算客气。
余光里,乔屿瞥见那位叔叔脸色黑了下去,不悦地“啧”了一声。
果然,颜色是不会骗人的,他刚才是装的。
乔屿再次笃定自己的判断很正确,就要抬脚离开。
然后她看见男人再次露出了慈爱的笑容,招呼着花铃过去听故事。
“来啦!”
花铃欢天喜地地跑过去,乔屿甚至没来得及叫住她。
不远处的书店像个会吃人的巨兽,乔屿心脏震了震,没有勇气过去把花铃拉回来。
对不起。
她在心里痛苦地说了一句,逃回了院子里。
那之后,花铃神神秘秘地来找乔屿。
“喂,蚊子鱼。”她得意洋洋的,眉毛都向上挑着,“赵叔叔有没有摸你?”
乔屿惊得哆嗦了下:“什么?没、没有。”
“哈!”花铃更得意了,甚至摆出了胜利者的姿态。
看嘛!果然赵叔叔更喜欢我!他觉得我比蚊子鱼更漂亮更可爱!
是我赢了!
乔屿看着她神气活现的模样,越发觉得冷了,又打了个哆嗦。
“花铃。”她小声说,“那个人是坏人。”
花铃仿佛被烫到了似的跳起脚来。
“你又来!”她尖叫着,“你又来!人家不喜欢你你就觉得是坏人!”
“我不是——”
“蚊子鱼你好贱呐!你就是嫉妒我!”
“我没——”
声音里直白的憎恶让乔屿难受地拧起眉,她已经比几年前好很多了,不会光听见刺耳的声响就疼得缩起来,可现在面对暴怒的花铃,她依然做不到大声反驳。
花铃重重地“哼”了一声,扭头走了。
乔屿看着她的背影,眼神空空的。
她意识到有些人是不喜欢听真话的,哪怕是描述事实也不行。
上天给了自己异于常人的能力,似乎也同样降下了“不会被人相信”的诅咒。
从那以后,乔屿更会说谎了。
她对着晓优,对着京京,对着花铃,对着一些眼神怪异的大人都能露出乖巧的笑容,恰到好处地说他们是对的,今天的头饰很好看,她很羡慕。
“真好,我要是也有就好了。”十一岁的乔屿轻轻笑着说。
花铃扬了扬下巴。
“你长大以后没那么讨厌了嘛!”她用一副老气横秋的口吻说。
乔屿只是抿嘴笑,乖乖的,也不答话。
“哼,以后要是有人再送我头花,我就送你一个好啦!”花铃骄傲得像只花孔雀,眼睛得意地眯起来。
她已经是胜利者了,不需要和乔屿这样的小家伙计较。
“好,谢谢。”
乔屿还是轻笑着点头。
她发现人一旦变得“识相”,好像收获到的善意会变得更多——即使是只流于表面上的。
但那就足够了不是吗?面子上过得去,活得不是那么艰难,这不就足够了吗。
乔屿妥帖地笑着,附和着。
像所有刻板印象里的漂亮女孩,变得聪明又狡猾。
她开始试探声音的魔力,找许多关于色彩和情绪解读的书看,不断学习,不断试验,在察言观色上愈发娴熟,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该做什么事。
在这条看似正确的道路上,乔屿平安无事地来到了初中一年级。
她小时候身体弱,上学上得也晚,比同龄的花铃晚了一届。
某天放学,前几天还拍着胸脯说要在学校罩着她的花铃,在回孤儿院的路上气势汹汹地一把扯住了乔屿。
呼吸声很重,有泣音,红蓝粉交缠……她在委屈,又在羞恼?
乔屿条件反射地分析着,几乎本能地做好了心理准备。
“啪”!
她被花铃扇了一耳光。
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这种事,乔屿的脸顺着力道偏向另一边,她忍着疼,有意顿了顿,没过几秒花铃又扇了响亮的一巴掌。
两次叠加在一起,疼痛反而减轻了,变成了麻木。乔屿慢慢眨着眼。
“怎么了?”她轻声问,抓着空隙转过脸来。
乔屿面前,花铃眼睛泛着泪光,表情却是怒不可遏,整个人又是暴躁又是崩溃。
“你这个骗子!绿茶!心机婊!”她大声骂道,还骂了许多在学校里和小混混学的脏词。
乔屿耳边嗡鸣一片,她吸了口气,露出乖顺的笑容。
“花铃学姐,怎么了?”她小声问。
“学姐”是花铃上学以后要求她必须叫的。
花铃扬起手来,乔屿下意识闭上眼,但第三个巴掌没有落下。
“就你他妈最会装无辜!”
花铃恶狠狠地骂了最后一句,一甩书包走了。
她转身的时候,扎了铆钉的书包把乔屿撞了一个趔趄。
气虚,讲话口吻并不凝实……
乔屿伸手摸着自己隐隐作痛的半张脸,眼睛还看着花铃的背影。
花铃知道今天发生了的某件事其实是她自己的问题,只是不愿承认,所以迁怒到了我这里?
乔屿垂下眼睑,细细想了一会儿。
回到院内,她找了个机会,问小时候还挺喜欢找她玩的晓优。
“你们今天生物课讲了什么?”乔屿问。
晓优脸唰地就红了,完全没有了平时咋咋呼呼的小男生样子。
“你、你别瞎问!”他逃也似的跑了。
乔屿没去追,只是坐在原地,按了按抹过药膏,已有消肿迹象的那半张脸。
好吧,初二生物课。
花铃大概知道女孩子的有些地方是不能给人碰的了。
乔屿和小时候不同,思绪变得冷漠。
我说过书店老板不是好人,是你不信的。
乔屿面无表情地想着,同时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
如果花铃还在介意她当年的“临阵脱逃”,那她接下来的初中生涯或许会不太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