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他们现在做的事不也是这样么?
调动一个剧组,从取景到拍摄,从剪辑到配乐……《娱乐实习生》这个节目组给予的太多了,几万信用点拍一部四十分钟的短片电影,说出去都要被同行笑掉大牙,要知道这种规格的影片拍摄造价放在外面足有十倍甚至几十倍。
何佳逸反应过来的时候,禁不住一头冷汗。
这是种后知后觉的敬畏。
外界的人可能以为《娱乐实习生》也能凭借着广告招商、版权售卖等方式回收成本,但他们这些切身参与节目的实习生却知道,节目组无偿把版权留给了主创团队,这部分的利益沾都没沾,反而每一轮的资源都比上一轮更丰厚,不说甩卖,几乎就是在白给,给他们这些人练手的机会。
这其中受益最多的,就是曲楠这样的导演。
何佳逸突然有点难过,她似乎透过这个节目组看见了一个或一群老者,他们老了,倦了,却还是想把最好的最重要的传承给孩子们,为此呕心沥血、绞尽脑汁,想出这样一个锻炼的办法,一步步引导着,鼓励与批评并重,所有的一切只为了攫取一丝发展中的可能性,为了一个优质文娱的未来。
可是……作为孩子的这些实习生们,又有几个能真正领会这份苦心呢?
又或者,能有几人在获取了知名度、拿到了工作邀请后还能保持这份本心呢?
意识到这一点的何佳逸心里沉甸甸的。
她可以坦白地讲,自己一路晋升到了第五轮,之前那几个offer看不上眼是一方面,想试试自己还能走多久是另一方面。但饶是如此,假如下一轮璨华娱乐或是哪位举足轻重的导演给出了合同,她知道自己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会动心。
毕竟是人,是人就会俗气。
俗气,所以短视,所以急功近利。
因为现实已经无数次向人证明了一件事:理想主义者会死得很惨。
所以为了活下去,大家都要俗气一些。
可是,真的是这样吗?
就比如袁萧,比如秦绝,他们上一轮义无反顾地钻了规则的空子,演绎、拍摄出了那样精彩的《熔炉》,最后不也没有被埋没,反而被曾欣慧琴导演予以认可,给了更好的深造机会吗?
谁说理想主义者不能成事?
节目组的态度有多鲜明,不是很明显吗?
就像一位老人家拍着子孙辈的肩膀,用混杂着欣慰和鼓励的目光看过来,笑道:“你尽管优秀起来!其他的,我们这群半入土的家伙给你担着!”
何佳逸的眼睛陡然湿润,恰在这时曲楠宣布了中场休息,陈丹青、秦绝吊着威亚缓缓从半空降下,整个剧组如同紧绷着的巨人骤然放松,疲惫,却也充实。
她笑了一下,三两步走过去,曲楠还当她有什么剧本上的问题需要讨论,汗都来不及擦就急忙转过头来。
却不想何佳逸说的是:
“曲导,下一轮分组要是我还在,要是你还能选人,一定带我一个啊!”
她眸子闪闪发光。
距离“千色”不插电直播已有三天,六月末,提前下了戏的秦绝捧着热茶坐在沙发上,一旁的乔屿和张明各自忙活着,俨然一副筹备出征的架势。
“我说……”秦绝看着那两只忙碌的身影,有点无奈有点好笑,“只是出个外景而已,不至于吧?”
“秦哥,你可不要小看乡下地方,蛇虫鼠蚁多得很呢!”张明道,“我知道你不怕擦伤,但万一过敏了可不好受。”
“嗯,饮食方面也不清楚是什么样子,威亚、爆破这些已经很危险了,还饿着肚子硬撑可不行。”乔屿也浅浅蹙起眉头。
“…………”秦绝无言望天,“行吧。”
她现在有种强烈的半百老人被小辈拾掇着准备去住院的错觉。
幸好照顾小狐狸的梨木雅子要等秦绝和张明走了才会过来,不然这三个人凑在一起,秦绝实在是忍受不了这呈几何倍的关切目光,她会感觉自己半截入土。
“行了,秦哥,我先带着行李箱和航空箱赶过去哈!”
张明一如既往的聪明又贴心,马上秦绝就要去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拍外景了,他们兄妹肯定有很多话要说,自己留在这多打扰,不如先带着行李离开。
秦绝失笑,点点头,又道:“你今晚有空去秦科体验馆拿个流量大点的户外WiFi。”
这孩子考上了学校,走的是网课的路子,别到时候因为信号不好耽误了预习。
张明挠挠头一乐:“嗯呢!”
等他带着行李走了,还蹲在地上整理东西的乔屿抿嘴一笑,手里翻出个巴掌大的类似手机壳的东西,正是秦绝提到的户外WiFi。
秦绝险些笑出声:“你呀……”
乔屿狡黠地笑了笑,拿起小行李箱表面那层自热食品,就见灯光之下闪出一片白花花的寒光,竟然是一排大小形状各异的冰质小刀。
“呦。”
秦绝来劲了,放下茶杯凑过去。
“安全要紧。”乔屿声音软柔柔的,说出的话却显得很恐怖,“姐姐带着防身。”
要是这里还有外人在,恐怕会被她这话激得一身鸡皮疙瘩。还“安全要紧”?安全要紧不该带些防具吗,真就进攻是最好的防守?
“懂我啊。”秦绝接下来的话充分说明了她和小狐狸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才是下乡必备嘛。”
四角方正带了金属加固的小行李箱中,拿掉外面无足轻重的东西后,底下全是乔屿准备的“户外防身用品”。
这规格,怎么说呢……临时杀人抛尸都够用了。
秦绝把玩着只比手掌稍长的冰刀,这东西又轻又薄,边缘锋利,储存在便携冰盒里,一共十把,用乔屿的话说,“用不到真正该用的地方,拿来降降温也挺好”。
不知道小狐狸这些日子结合着森染零零碎碎讲的末世旧事脑补了什么,不过看这样子,对秦绝杀人不眨眼这件事倒是接受良好。
“我之前可比这个吓人。”冰刀在秦绝指间来回翻飞,她短促地笑了下,转头看向乔屿。
乔屿却软和了眉眼:“所以心理压力也更大呀。”
虽说那时《空碑》让她看了难受,可更难受的果然还是刚刚重生时对外人一律警惕带刺,生怕伤害了别人的秦绝。
姐姐是鲜红色的,强大、热烈、温柔,但是很少有人知道,这样温暖的红色底下蕴着一团浓稠得化不开的深黑,只是她隐藏得太好了,大家都以为她已经好起来了。
薄如蝉翼的冰刀唰地在秦绝指间停住。
“你在暗示什么?”她看着乔屿轻声问。
乔屿轻轻抱住她持刀的这条手臂,身体被冰得颤了一下,但还是把头倚在秦绝肩窝蹭了蹭。
柔顺的长发软乎乎的,像毛茸茸的小动物,秦绝骤然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一些。
她比谁都怕自己伤害到最亲密的人。
“是不是……有点矫枉过正了?”小狐狸呢喃着,“副队又忙,姐姐为了收敛凶性,忍得很辛苦吧。”
秦绝静静听她讲话,没有出声,但呼吸带来的颜色已经给了乔屿足够的答案。
确实如此,自从《白昼之雨》杀青,她已经满打满算四个月没动过手了,哪怕在戏里也没有,像《熔炉》和现在的打戏,都是拼命收了力的,忍比演更加辛苦。
矫枉过正……么。
她知道小狐狸的意思,也是,为了融入现在这个和谐社会,秦绝强行把自己属于末世的那部分压进了意识深处,可消除了嗜虐欲不代表她就不怀念曾经那些在生死边际走钢丝的日子,用更通俗的话来讲,山林里的野兽成了家养的,它自己能不难受么?
感慨并感谢当今的幸福日子是一码事,但那些刻进了本能的野性却是另一码事。
“我听张明说,这次要去的地方紧贴着一片山林保护区。”乔屿浅浅笑了下,“虽然比不得真正的野外,但说不定还能让姐姐透口气。”
秦绝笑叹一声,翻手把冰刀收进袖口,腾出这只手揉了一把小狐狸的脑袋,后者眯起眼蹭蹭她的掌心,直起身来。
“我来总结一下你的想法。”她含笑道,“我们这类横跨在末世和现在的人呢,还是得找到一个平衡点,不能偏激地倒向某一边,太放纵或太压抑都对情绪状态不好,是这么个意思?”
乔屿点头,笑盈盈的。
秦绝目光移向别处,怔了两秒,有些感慨:“这话,还真的只有你才会说。”
她和自家狗子是一个德性,要不是尚有牵挂和羁绊,分分钟就能在世上失踪;森染又诞生自人工智能,思维方式本就与常人不同。唯有小狐狸,既经历过末世、留下了能力的痕迹,又没有具体记忆、确实活在当代这样承担着双重角色的人,才能从这种角度看待问题。
“去适应,去面对,去融合……”乔屿白净修长的食指划出了两个半圆,“这样或许能更好受些。”
秦绝把已有融化迹象的冰刀重新放回冰盒里,盖上不透明的盖子,微微点了点头。
停顿了一会儿,她转头看向乔屿。
“你也是。”
……乔屿怔了一瞬,抿出一点浅浅的笑意:“嗯,我在努力。”
突然觉醒了可怕的能力,突然得知自己曾在末世生活过,突然遇到了灵魂深处极其亲近却在现实里全无印象的家人……要接受这一切,其实是相当难的。
乔屿到底是自幼从孤儿院长大的乔屿,还是秦绝心里的小狐狸,这种角色上的煎熬很磨人,也让人迷茫。
这个世界不是围绕着秦绝转的,也不是每一个她亲密的战友都必须保持着她心目中的模样。
乔屿究竟是顺从了灵魂和本能上的亲近,还是出于不安和寻求庇护的心理尽力让自己成为了秦绝所需要的“小狐狸”,她也说不好。
秦绝在适应,乔屿也在适应。
“慢慢来吧。”
秦绝向她伸出手去,“至少现在我们都能确定一件事,你不会害我,我也不会害你。”
乔屿低头看着那只手,轻轻点了下头,掌心贴上掌心。
“顺带一提。”秦绝牵着小姑娘回到沙发上,在《娱乐实习生》第五轮播放、开启语音直播的前一秒,她含着笑说,“就是摘掉了小狐狸的滤镜,我也还是很喜欢听你唱歌。”
乔屿的眼睛眨了眨,白皙的小脸突地红了。
“姐姐就会讲这种话撩人。”她羞恼地瞪了秦绝一眼,不像记忆里那个温婉乖顺的小狐狸,却更像乔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