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5月16日上午。
余州东郊,江东四监的大铁门缓缓打开,一位短发半白的中年男人,佝偻着腰,扛着铺盖卷走了出来。
即使已经走出了十多米,依然不断回头向门口执勤的战士点头哈腰“领导好,领导再见”
中年人谄媚的笑容,让脸上本就松弛的皮肤堆成了沙皮狗似的层层褶皱。
今年的天气有点怪异,刚刚五月中旬,气温已经飙升到了三十四、五度。
呼啸而过的货车带起阵阵扬尘,飘荡在蒸腾的空气中,中年抬头望了一眼骄阳“贼老天”
随后沿着大路往市区的方向走去
直到他走出百米左右,周明才从四监门口的杨树后闪出来,然后跟了上去。
狱中蹉跎12年,李三癞肥胖的身躯苗条了很多,也由此让脸上的皱纹刚明显了,再加上佝偻的身形,远远看去如同花甲老人。
其实,他今年才46岁。
在狱中时日日盼着出来,盼着东山再起。
但真的走在余州街头,满大街的小汽车和拔地而起的栋栋高楼又让他感到陌生起来。
身陷囹圄多年,李三癞的老婆趁着他坐牢,偷偷卖了房子,卷钱跑了。
无处可去的他甚至在某一刻,有些怀念狱中的生活,在哪里虽然枯燥,但至少不用担心食宿
从他入狱第二个月开始,就有位神秘‘好心人’给他储值生活费,甚至生病了还有人送药进去
李三癞觉得‘神秘人’绝对是道上某位兄弟感念他的‘忠义’,才这么帮助他。
于是身无分文的他花了一整天时间,想要找到神秘人
但亲戚对他的突然出现避之不及,而曾经他手下的小弟看到他也没了当年的热情。
有位小弟甚至想拿一个馒头打发李三癞,颇有骨气的李三癞,把馒头扔在对方脸上扬长而去......
但一天没吃东西是真饿啊
华灯初上,漫无目的之下,李三癞来到熟悉的拱宸桥一带
“您吃点啥?”一家排挡摊位前,李三癞稍一驻足,老板娘就热情招呼道。
看着琳琅满目的吃食,李三癞咽了口吐沫,下意识就要堆起笑脸,随即意识到,眼前这女人只是平头百姓,并不是管教领导。
于是他马上仰起了脸,想要做出一副‘大哥’的派头,但多年不使的表情已经有点不熟悉了,且佝偻的腰再也直不起来。
“一只烧鹅,一份猪脚,一份炒粉,两瓶啤酒”
老板娘看着这个忽然凶起来的客人,有点莫名其妙,但还是笑着道:“好,您坐”
这些年来,李三癞的伙食标准可想而知,如今见到荤腥如同恶鬼转世
但一只烧鹅五六斤,再加上其他吃食,李三癞最终也没能吃完。
“这他妈才是生活”
酒足饭饱之后,李三癞边剔牙边四处打量,随手在自己头上揪了几下
“操你妈的,你们这是什么黑店,炒粉里怎么有头发”
热闹的大排档里,忽然的叫骂吸引了所有人注意。
老板娘闻声快步走了过来了。
“大哥,这”
老板娘看着吃剩了个底的炒粉上,摆着几根黑白相间的短发,再看看这位客人的头顶,瞬间就明白了过来。
“谁尼玛是你大哥你这是什么黑店”
李三癞努力想要做出一副凶恶的样子,以前在余州混的时候,他只要稍微露出一点‘霸气’,这些小老百姓就不敢吭声了。
但现在满脸松弛的皱纹,却做不出理想的效果。
“大哥,我给你打个8折好吧”
想要息事宁人的老板娘,小声哀求道。
但这个方案李三癞肯定不满意,这顿饭别说打8折,就是打1折他也付不起。
“打折?我吃坏了身体怎么办?不行,你得给我钱,我去医院检查”
说着话,李三癞的老毛病犯了,竟伸手抓住了老板娘的胳膊。
在厨房做饭的老板听到外边嚷嚷,走出来刚好看到这一幕,气急攻心之下一巴掌打在李三癞的脸上
被一巴掌抽倒在地的李三癞,鼻血流了出来。
几人同时愣住了。
李三癞是因为意外‘现在的小百姓都这么胆大了?’
12年一甲子,对一个人来说足够漫长。
对于发展迅猛的华夏社会来说,也足够改变很多东西了。
相对90年代,百姓遇到恶人大多忍气吞声,此时在国家一轮轮打黑之后,普通百姓对于恶人的畏惧早已大不如前
老板愣住是没想到竟把人打出了鼻血,担心被对方讹诈。
老板娘则是担心丈夫气极之下,闯下大祸
焦急的老板娘挡在丈夫身前,对李三癞喊道:“大哥,对不起,对不起,这顿饭算我们请你了你快走吧......”
没有小弟们壮声威,李三癞对高高壮壮的老板也有点忌惮。
“麻痹,你们给我等着,等老子带兄弟过来砸了你们的黑店”
李三癞拍拍屁股,站起来边走边回头骂道。
李三癞离开后,老板娘默默收拾着桌子,老板则像犯了错的孩子似的站在一旁。
“没钱就没钱吧,吃一份炒粉不行么还非得糟践这么多东西”
老板娘把桌上吃剩的半只烧鹅,小心翼翼装进了一只塑料袋里。
今晚李三癞这桌东西价格不便宜,光一整只烧鹅就要几百了。
“老婆,下回我保证不动手”五大三粗的老板,唯唯诺诺道。
他觉得是因为他动手,老婆才免了单。
“那种无赖咱们惹不得,我又说没你”
老板娘说着竟掉了泪,几百块钱,他们这个小摊子今天算白干了。
“那你哭什么啊”老板手足无措道。
老板娘抹掉眼泪“儿子一直吵着想吃烧鹅,我这个月都没舍得给他带过,今天剩这半只刚好给他解解馋”
或许是想到儿子吃到烧鹅时的样子,老板娘破涕为笑。
但老板听了妻子的话,却瞬间红了眼睛
晚上9点,拱宸桥附近的小巷子里,一间间半掩着门的‘发廊’里映出暧昧的红色灯光。
李三癞晃晃悠悠一路走过去,不时打量坐在门口衣着暴露的女孩。
远远坠在后面的周明暗骂一句“狗改不了吃屎”。
几分钟后,一位浓妆艳抹的女孩挽着李三癞走进了房间,随后卷闸门拉了下去
霸王餐好吃好咽,但霸王鸡好吃却未必好咽
晚9点半,鼻青脸肿的李三癞被两个壮汉丢了出来。
“老王八蛋,没钱也敢出来玩,老娘就当被狗拱了”
刚才那位女孩站在发廊门口,双手叉腰骂的起劲。
“麻痹,你们给我等着,等老子带兄弟过来砸了你们的黑店”
和刚才威胁大排档夫妻一模一样的话。
但发廊里的壮汉明显不吃他这一套,上去又踹了几脚以后,李三癞才识趣的闭上了嘴巴。
“看吊毛看,回家看你麻痹”
不敢再撩发廊里的壮汉,李三癞躺在地上对围观人群骂道......
这种无赖像屎一样,没人愿意沾惹。
围观人群散去后,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都得到满足了的李三癞,躺在地上竟翘起二郎腿哼唱了起来。
其实,李三癞已经做起了打算。
在狱中他曾认识一个比他先出狱的外地大哥,听大哥说起做过的‘大事’,李三癞觉得自己曾经做打手简直是LOW爆了。
现在,他决定明天就去找这位‘做大事’的大哥。
‘得先搞点路费’
就在李三癞想着怎么才能搞点钱的时候,有人忽然停在了他身边。
“滚蛋”李三癞随口道。
“您是三癞大哥么?”这人却惊喜的喊道。
李三癞这才从地上坐了起来,看着眼前的陌生人,疑惑道:“你是谁?”
“三癞哥,我们老板让我今天上午去四监接您,结果我走叉了耽误了事,还好在这找到您了,哦,对了,我叫明周”
周明咧嘴,露出白花花的牙齿开心的说道。
当晚,周明请李三癞吃了一顿丰盛夜宵,然后又把后者带去了洗浴中心。
在交谈中,李三癞才知道‘明周’的老板就是哪位一直按月给他送钱的人。
但当李三癞问起‘明周’的老板到底是何方神圣时,周明只用一句‘我们老板仰慕您十几年,见面时您就知道了’来搪塞。
“我们老板在南边,缅滇你知道吧,我老板在国外开场子的,他想请您一起过去发财。”
当李三癞问起‘明周’的老板是做什么的,周明如此答道。
在里面时,李三癞听狱友说起过,华夏不少大老板都在南边的国外开场子。
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李三癞不是没有起疑。
但他一个40多岁,人厌狗嫌的老光棍实在是没什么好图谋的。
这个理由即合理又有说服力,李三癞被自己说服以后,便在第二天安心的跟着‘明周’小弟上路了
一路上,两人坐着大巴辗转几省,终于在5月20号到达了边境。
李三癞也好奇的问过明周“为什么不坐飞机或者火车”
周明答道:“小弟穷鬼命,坐飞机和火车会晕车”
这些天,‘明周’小弟对李三癞照顾有加,李三癞便慷慨的表示了理解。
但和社会脱节多年的李三癞不知道,从去年起,火车票已经开始实名制了
而大巴车却还没有。
也就是说,李三癞在周明的带领下,通过非法手段来到国外,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5月20日傍晚,李三癞终于抵达南佤
来到这里,李三癞才真正体会到十万大山的壮阔。
夕阳下,李三癞坐在山顶高脚屋廊下,望着青翠的莽莽大山,竟心生‘死后埋在这里也不错’的感慨。
“一路辛苦了”
一支香烟忽然递到了李三癞面前。
李三癞接过香烟,下意识的抬起头。
夕阳余晖里,一位二十七、八岁的高大年轻人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
“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某种遥远又熟悉的气质,给李三癞带来一点思绪,旋即消失,再也抓不到。
年轻人在李三癞身边坐了下来,然后帮对方点着了香烟。
“是啊,我们是见过,不过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沈君诺面向夕阳,温暖的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