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尘忘了自己当时是怎么说的,他好像答应了吴宇,又好像根本没有,也许整件事就是他自己在陆庄那个偏僻角落打盹是中梦境的场景,飘忽而不真实。
但是总之,吴宇踏入了陆家的前厅大门,对着整个厅堂里神情期待的上百人,大声喊出了陆尘的名字。
这位来自无量山的神仙,就这样骄傲般的说出了他这个很少被人提起的名字。
一片寂静,唯有众人的呼吸声回荡在厅堂之中,旋即便是一阵阵窃窃私语,有人惶恐,有人惊讶,但更多是疑惑而已,陆尘这个名字,已经太久没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了。
“谁是陆尘来着?”
“没听过啊,好像是哪个妾的孩子。”
“被庄里的老师说天赋极差,之后那女人便不再管他了。”
同龄的孩子表情都很是诡异,兴许是年纪太小的缘故,他们并不能很好的控制自己的感情,尤其是刚才殴打陆尘的那几个男孩,他们坐在那里嘴巴大张着,下巴看起来似乎要脱臼了一样。
一阵阵的讨论声淹没了陆尘,在一片惊疑的神情中,红木大椅上坐着的陆家家主相比之下倒是很坦然。
这位自从生下来后便基本没怎么说过话的父亲坐在那里,一旁有人上前低头耳语着什么,这男人旋即露出释然的表情,大概是刚刚明白,这个叫陆尘的是自己的哪个孩子。
他看起来虽有讶异,但是却没有别人那样的震惊,只是单手拄着脸,用一种冰冷的审视目光扫了一眼陆尘。
对他来说自己的哪个孩子去并无所谓,只要姓陆,只要能维持陆家和无量山几百年传承下来的香火情,就已经足够了。
至于其叫陆尘,叫陆三,叫陆四,陆大麻子都无所谓,只要是流淌着自己身上的血,便已经足够了。
陆尘低下头,神情灰暗,吴宇站在他身边,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看着陆家家主一步一步从大堂上慢慢走下。
他是个瘦削的中年男人,眼睛细长,看起来有种不符合年纪的阴柔气质。
手中盘着一串颗粒巨大的佛珠,看上去很是奇特。
“嗯,你叫陆尘是吧。”
他走到男孩身边,伸出手似乎想要拍拍他,但是终究没有。
“很不错啊,很不错啊以后上无量山,记得千万要努力修行。”
陆家家主的声音四平八稳,带着那种久居高位的气息,陆尘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毫无感情的问候,于是只是低着头没有说话,听到身后的厅堂里传来一声熟悉的怒吼。
刚才那个打他的男孩突然上前两步,望着吴宇,指向陆尘叫道:“神仙,你为什么要选这个废物?”
他涨红着脸,显然是看起来极为的生气。
然而没等陆尘或吴宇说些什么,那男孩身后刚才依旧还一脸不可置信的母亲便突然站起身,狠狠冲着他的脸抽了一巴掌。
“哪有你说话的份,给我回屋老实呆着。”她面带怒意,转向陆家家主时又换了一副媚笑的脸色,“老爷恕罪。”
上不去无量山,剩下这些或者去别宗门,或者就留在陆庄罢了;怎样都能活,但是未来的潜力远不能相比。
吴宇帮着应付了几句,陆尘总觉得有种浑浑噩噩的感觉,待到启程御气回山之时,天空中流动着的冷风一吹,他才猛然惊醒。
他本想说谢谢,但是望向吴宇那坚毅的脸庞,便突然想到了刚才的对话。
这声谢谢终究没有说出口,憋了好一会,陆尘才问出了心里的疑惑:“您,您为什么要选择我呢?”
“不用说您,你可以叫我吴长老,也可以叫我老吴。”男人笑了笑,“至于为什么选择你,刚才不是已经说了原因吗?”
“因为和您相似,仅是这个原因吗?”
吴宇望了望他的眼睛,挠了挠头。
“肯定有这个原因,毕竟我想证明不只是我自己,哪怕术不好,凭着自己的努力和其余地方的天赋,也一定能变得很强。”他说道,“除了这个还有一点,那就是你有一双很擅长学剑的眼睛。”
陆尘怔了怔,一脸狐疑。
“擅长学剑的眼睛?”
吴宇打了个哈哈,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
“这是我师傅收我进山门时说过差不多的话,他说我有一双很擅长学枪的眼睛,因为这一句,我之后数次想要放弃时才一直坚持了下来。”
“不过后来他老人家弥留之际时又说,其实那只是为了给我信心的话术罢了。”
“师傅几十年前这样对我说,我如今再对你说,薪火相传,这便是无量山啊。”
吴宇笑了笑,补充道:“我没他老人家的智慧,便只是学了个样子,你就当成功了行不行?”
陆尘嘴角忍不住泛起一个笑容,轻微地点了点头。
一年。
“喂,吴师弟,说好的选个天赋很强的,你怎么路边捡了个孩子回来?”
“褚师兄,这孩子天赋确实很强的。”
“偏鬼呢你,做饭的天赋倒是很强,至于修行方面,我还是个娃娃的时候就比他吊。”
两年。
“修行如何了?”
“你收下的那个孩子,感觉有那么一点悟性,但是对灵气的感知度实在是太低,这样下去,三百年后估计连四境还到不了呢。”
“本身术又跟战斗无关,在同一届中,陆尘算是最弱的一个。”
三年。
“修行如何了?”
“比上一年进步了一些,虽然吸收灵气的速度还是一如既往的慢,但是悟性却莫名其妙的高嘛,这样下去在你这个岁数应该能有个四五境的修为吧。”
四年。
“修行如何了?”
“四境了。”
“就这一句话?”
“悟性绝顶,平生罕见,剑意浑然天成,虽灵气储备稍有不足,但早已远远超越同期第二,三十年以内,这是无量山有史以来最有可能在二十岁前步入七境的弟子。”
“九剑里能用处前六剑,都已经快追上我了。”
“那柄天下第九落灰的堕兔,是时候有个主人了。”
“喂,老吴你真成老人了,现在就这么吃力,再过几年你就打不过我了啊。”
“等你彻底打赢了再说这话。”
“褚老头,当年我进宗门的时候,你可是想赶紧把我丢出去的吧。”
“给我叫副宗主啊,你个小王八羔子。”
初八,大雪。
十四年过去。
陆尘推开门,一阵寒气随大雪涌入屋内,他裹紧棉衣,一跳一跳的走了出去。
何曾看过这么大的雪。
似银花,似白棉满天。
他在半山腰的酒肆买了一壶烹好的红曲,颤颤巍巍的走回自己小院,颇寒酸的给自己倒了一杯。
酒散着滚热气,烫化了半空大雪。
第一次见雪是在柳庄,三岁,自己母亲哭喊着拿炉灰烫他,狠其没有修行的天赋。
那时没一个人看好他。
也没一个人希望未来大武百年来最年轻的剑仙,有可能落在陆尘这个名字上。
别人的术能让灵气翻倍,能改变空间,能将梦境化为真实。
而他却只能将饭做得好吃罢了。
仅有手中一柄剑。
他望着茫茫大雪,些许感触于心底迸发,像是炽热的星火。剑意似巨鲸,似浩瀚东海汪洋、澎湃巨浪。
手边无剑,陆尘便捡起地上一根枯枝。
他闭上眼,记起第一次和吴宇相遇,第一次上山。
他轻轻抬手。
剑意澎湃而起。
雪中冻土,有深刻凹痕纵深,直向远处白茫飞雪而去。陆尘一步踏出,一层层、一层层,像是冰湖上的裂痕,在空气中慢慢扩散。
片片鹅毛飞雪爆裂,剑势绵延向前。
剑成。
卷起千堆雪。
白茫。天地间,有一剑斩断雪幕,通透清明。
灵气枯竭好大一半,陆尘瘫倒在地上,他愣了愣,旋即突然笑了起来。
七境了。
无量山的景色慢慢退去,鲜红的血液沾染了眼帘。
南宫始的拳头从腹腔中抽出,他微微凝视着那已经贯穿了的大洞,似乎有些惋惜似地看向陆尘。
“真是个好苗子。”
陆尘没有说话,他甚至没有看向自己腹部的伤口,只是握着剑,嘴里轻轻呢喃着什么。
“九......九......”
南宫始皱起眉头。
“你说什么?”
“剑九,我说剑九。”
陆尘用微弱的声音低语道,喉咙一个劲的颤抖。
“天光。”
此时灰蒙的天际之边,正旭日东升。
第一缕澄清的弧光从远方而来,在空中划过耀眼的撼然轨迹。
陆尘提起剑,这简单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动作此时好像是花费了其所有的体力,牵动着浑身上下每一丝的肌肉,他轻轻挥剑,朝向眼前的南宫始。
无数回忆在脑中浮现。
他一直用不出那部无名剑经的第九剑,试了几次却总是不得要领,当日大雪中那划开二丈白的一剑,便是最贴近的一次了。
之后再试,便是现在了。
术被无效,哪又如何?
灵气无效?那东西自己本来就不多。
明霞十顷天光,紫禁烟雾万重,枫渐赤,橘初黄。
远山那边驻扎的士兵,无一例外痴痴地遥望向朝阳,赤黄的弧光一闪而过,所有人眼前便只剩下一片银白。
南宫始瞳孔猛地放大。
他身形暴退向千丈开外,身上灵气毫无保留的宛若烟花般绽放而出,在空气中凝结成实体的厚重壁垒。
然而一瞬后,空气中却又多了许多新鲜的血花。
南宫始望向左臂,那里原本完好的胳膊如今不翼而飞,连带着近乎小半边的身子,在空中打着旋飞向地面。
红山矿区山脉尽失,陆地上没有任何山峦,树木或是湖泊河流的影子,只剩下彻彻底底的平地,就连大地也被掀翻了一层似的,露出了地表下新鲜的泥土岩石。
然而就算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是紧皱着眉头,一言不发,灵气瞬间凝固在伤口之上,止住了疯狂涌出的鲜血。
“呼......呼......”
南宫始悠长地呼出一口气,可他眼神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惊恐,只剩下被占据的、近乎纯粹的欣喜。
“好,好啊,这一剑,真是漂亮的很。”他响亮地说道,“这才值得我用全力。”
南宫始一挥手,那掉落的一整条胳膊飞回手中,灵气化作针线似的将其与躯干串联起来,回到了原本的模样。
陆尘苦笑了两声,有些无奈地闭上眼睛,腹腔那里的伤口传导出阵阵无穷的死意,气海中的灵气几乎见底,甚至连维持自己握剑的力气都已经剩不下多少了。
他向地面坠去,视野模糊成了一片。
“啊,真是浪费了褚老头的修为啊。”
他轻轻呢喃道。
“可是跟这样一个妖怪打成这样,死了的话倒也不算很亏,嘿,我才二十多岁,就有了九境的实力啊,虽然只有一小会而已......”
“老吴,你看见了吗?”
陆尘突然感到自己喉咙有点堵塞,一种酸涩的感觉从心口弥漫。
“妈妈,你看见了吗,我其实很有天赋的。”
他重重坠向地面,却没有发出任何撞击的声响。
南宫始遥望过来,眼睛微眯。
“我可不是你妈妈啊。”
一声清丽的声音响起。
宋云荷站在一边,她伸出手,空气中一处厚重的水团承载住了陆尘的身体,她一边无奈地说道,一边从怀中撕出一张天符的黑纸。
“治疗。”
黑色的符纸化为燃烧的飞灰,陆尘讶异的感受到自己腹腔处贯穿的伤口竟然有了开始愈合的趋势,他强撑着将头歪向一边,看到了苏言的身影。
他将手中一个动弹不得的生物扔到一旁,拍了拍手。
“还得多亏你那一剑,把这地方都给夷为平地了,不然那矿洞被改变的太大,我估计还要花谢时间找到你们。”
他淡淡地说道,没有看陆尘,只是遥望向空中的南宫始。
陆尘捂住脸,苦笑一声。
“就不能晚一点来吗,我遗言都说了,这样要是还继续活下去,那可多没面子啊。”
苏言笑了笑。
你要是想,我现在也可以顺便把你给砍了。”
餐霞漆黑的剑身颤抖,发出兴奋的微鸣,他遥望向南宫始,两人就这样对视着。
“当然,得在我把这人送走之后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