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端淳化四年的元旦已经在朝野局势的激烈变幻中悄然过去。
万物萌发,天下迎春,又到了温暖的季节。
但寒冬却不甘心失败,依然固执地不肯挪窝,尤其是在它的北方大本营。
枝头上那一点点春意,就如同大家闺秀豪门贵妇在人前时心头偶然的荡漾,旋即便被高冷傲慢重新压制,显得肃杀又清冷。
光秃秃的林间,忽然一群鸟雀振翅而起,然后便听见了一阵细密的马蹄声。
两匹马上是两个裹得严严实实的人,严实到甚至分不出男女。
便是略懂骑术之人都能一眼看出,这二人胯下的马儿已经到了体力极限,应该停下来恢复一下马力了,但是骑手却毫不怜惜,又是狠狠地一鞭子抽在结实的马臀上。
就像不是所有人都能成为修行者,也不是所有的动物都能够跟妖挂得上边。
有的马儿可以成为万妖谷高高在上的合道境底蕴大能,有的马儿却只能无力地承受着人类的摧残和压榨。
就像此刻二人胯下的两匹一样。
马儿一声悲鸣,不得不强打精神,又振蹄朝前冲去。
当冲进了落剑城,马上的骑手却猛地勒住缰绳,愣在原地。
他只想着以最快的速度冲到落剑城来,却忘了要怎么跟对方接头。
这茫茫人海,上哪儿去找人去啊!
“二位,麻烦让一让。”
身后的喊声让领头的骑手猛地回过神来,看见了两辆明显就不一般的马车,驾车的车夫正朝他礼貌地开口。
他连忙一扯马头,想要避开,胯下马儿却忽然承受不住,前蹄一软,倒在了地上,刚好横亘在路中。
他和车夫尴尬地对视一眼,然后立刻道:“抱歉啊,我这就给它搬走。”
马车中,侧帘悄悄掀开,有人轻轻惊讶地说了声,“咦?”
一声吩咐悄悄传给了驾车的车夫,车夫立刻跳下马车,走向马上骑手,指着马车低声说了几句,马上的骑手迟疑地走过去,掀开帘子进去,旋即一把扯下面罩,惊喜开口,“陈公子?”
跟自己的小瘦马相处多年,对马性了解得很深入的陈三更看着瘦削而满面风尘的庞掌柜,指了指外面的马儿,面露关切,“怎么把马累成这样,是出什么事情了吗?”
庞掌柜看了看车厢里的另外两个人,尤其是坐在陈三更对面的男人,面露迟疑。
陈三更微笑道:“但说无妨。”
姜灵虚立刻感受到了一种被信任的感动,然后恍然发现,这是自从自己接过灵剑宗宗主之位过后再没有过的感觉,陈三更和他之间的地位,实则已经在潜意识中产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既然陈三更这么说了,庞掌柜也不扭捏,立刻道:“两天多之前,苏先生忽然过来找到我家公子,然后我家公子就立刻吩咐我赶往落剑城方向,争取尽快跟您碰面,向您捎个口信。”
陈三更立刻从这只言片语中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沉声道:“什么口信。”
庞掌柜指着坐在陈三更身边的小五儿,“他是太祖的血脉。”
两双眼睛惊讶地扭头看向小五儿,小五儿瞪大了双眼,回以更大的惊讶。
陈三更深吸一口气,看着庞掌柜,“具体发生了什么事?”
庞掌柜正要开口,忽然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灵剑宗在北原州的势力十分强大,几乎所有城池都有他们的驻点,像落剑城这样北原州第二大城市更不用说。
在城中一处灵剑宗的宽大宅院中,陈三更看着为他们驾车的车夫,“他们两个怎么样了?”
实际上是灵剑宗门人的车夫恭敬道:“回陈公子的话,他们只是有些心力交瘁,我们备了些安神调养的药,慢慢稳下来了。”
“嗯好,那多谢了。”
“陈公子言重了,在下告退。”
当陈三更走回正厅之中,鹿润秋和白灵溪一起走了进来,“那两匹马儿我们也帮忙喂了一点妖族特有的滋补药物,不仅救了下来,也算因祸得福了。”
陈三更点了点头,看着坐在身旁发楞的小五儿,“如果是真的你会怎么办?”
小五儿茫然地摇了摇头,他一直以为,他不过就是个天生天养的野孩子,能够被吴青帝收留,接着又被陈三更接纳,已经是侥天之幸,之后还得以进入白鹿洞学习,醉心书籍文字,聆听圣贤之言,更是平生未曾想过的好事,可现在,有人告诉他,他是太祖血脉?
太祖?就是那个开创了大端王朝的一代雄才赵崇?
想到这些,小五儿便一直从马车上,懵到了现在。
白灵溪绕着小五儿左看右看地转了好几圈,“啧啧,这皇家血脉也没多个鼻子多个嘴巴的嘛!”
洛青衣无语地敲了一下她的额头,“说正事儿呢,严肃点!”
正说话间,姜灵虚快步走进,看着陈三更,“原来我们灵剑宗昨日便已经收到了消息,只是我一直在忙落剑山上的事情没有通报过来。”
说完他坐下来,向众人讲述了当日在太庙之前发生的离奇之事。
陈三更闻言猛地一拍脑袋,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他的潜意识里还以为结婚生子应该是在二十来岁,却忽略了这个时代十三四岁就成亲的比比皆是。
而且这个世道也远称不上太平富足,人均寿命估计也就三十多点,普通人家遇上点小病小痛,扛的过去就活,扛不过去就死,都是很寻常的事。
如果按照这样的逻辑来说,小五儿刚好年龄对的上?
果然叫寄奴的都不是一般人么
等到姜灵虚说完,小五儿默默取下了系在脖子上的一颗珠子,放在了桌面上。
一道道目光都盯着这颗隐隐有着佛光闪烁的珠子,这应该就是那个妖族少年用来和小五儿“交换”的珠子。
姜灵虚缓缓道:“据说当初那个孩子诞生之时,还只是一个义军领袖的太祖十分开心,想送点什么,转战四方的路上又没什么东西,就把自己佩剑上的那块玉取了下来,做了个玉佩戴在孩子身上。谁也没想到那柄剑后来竟成了大端王朝的祖器和气运之剑,这才有了在太庙前的那一幕。”
洛青衣笑着道:“这么说,你真的是太祖的血脉?”
小五儿摇着头,“我真的不知道,只是木冲的那块玉的确是我的,自打我记事以来就在我的脖子上挂着,当年流落街头,为了不被抢走,我还偷偷把它缝在了贴身衣服里。”
陈三更和姜灵虚对视一眼,目光都传递出一个念头:八九不离十。
陈三更轻轻拍了拍小五儿的肩膀,“小五儿,当初吴兄是怎么找到你,并且决定要收养你的?”
小五儿没有经过什么回忆便开口说出了当时的情景,显然对那段时光,那段恩情记忆十分清楚。
“那时候我才七岁,在黔西城的城中当个小乞儿,然后有一天,他来了,于是我们都很难得地吃了顿饱饭。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鼓起勇气问他,能不能跟着他?他说他去了很多的地方,帮过很多人,那些人都很感激他,却很少有人这么直接地提出这种要求,为什么?我回答说是因为那些人已经很感激了,所以就不好意思再额外提出什么要求。”
洛青衣几个女子微微颔首,显然对小五儿这番话还是比较认同。
陈三更和姜灵虚则是在心中默默记下了一个地名,黔西城。
小五儿又接着说道:“然后他就问我既然知道这一点,为何又要额外提要求,难道比别人面皮要厚,心思要贪?我跟他说,如果那样我就只是受了他一饭之恩,然后永远欠着他的恩情,跟着他,虽然还要欠下更多的饭,但却能在力所能及的地方或者今后长大了,用更多的东西回报他。他听了之后,居然点头答应了下来,从此我就跟着他了。”
姜灵虚轻笑一声,“关键不在于你这番话说得有多好,实际上这些话也有许多值得商榷的地方,但这话是一个市井乞儿的嘴里说出来,那就不一样了。”
小五儿点了点头,并没有觉得不快,害羞地笑了笑,“嗯,我后来也明白了过来,可能只是因为我表现得不像个小乞儿吧。”
陈三更轻声道:“再往前,你的记忆一直就在黔西城吗?”
小五儿微微抿着嘴,点了点头。
“他都是孩子,哪儿记得那么多事啊!”姜灵虚笑着道:“就凭这块玉,凭太庙跟前的奇景,那就比楚王有说服力得多,当初楚王什么都没有还能封王,小五儿这个随便怎么,弄一个一等亲王没问题的。”
他看着陈三更,笑着拱了拱手,“关键还要恭喜你啊!”
“恭喜我?”陈三更疑惑道,“喜从何来?”
姜灵虚笑了笑,“你啊,这正是当局者迷。小五儿既然是太祖血脉,又和楚王没有任何关系,那不就意味着楚王是假的?那王爵自然也就无从说起,这样你杀了楚王这事儿就没多大了。再加上你如今是真正太祖血脉的保护者,此消彼长,说不定朝廷还给你赏赐呢!”
陈三更摇了摇头,“这都小事,无所谓。”
姜灵虚下意识地想嘲讽陈三更两句不自量力,但想起陈三更的实力,发现对方可能是量过的之后,悻悻闭上了嘴。
因为事发突然,情报又少,一场简短的讨论其实并没有太多的结果。
众人又闲聊了一会儿,调侃了几句小五儿便各自回去休息。
不论如何,就如姜灵虚所说,小五儿若真的是皇嗣,朝廷的通缉很可能真的会取消。
想到这儿,大家的心头也都不自觉地轻松了些。
就在陈三更刚回到自己的房间,小五儿却敲门走了进来,看着陈三更,“大哥,我有些话想跟你说一说。”
陈三更示意他坐下,然后微笑道:“说吧。”
小五儿迟疑了一下,“大哥你是不是会弄那个隔音结界?”
陈三更眉头一皱,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
于是他挥手布设了一个结界,点了点头,“现在说吧,这些话只有我们两人听得见了。”
小五儿轻声道:“其实我有一段小时候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
陈三更面色悄然露出了一分凝重,经过了万妖谷的沉淀,以及这些时间在白鹿洞的学习,小五儿如今已经多少知晓轻重了,他这么说,其中定然涉及到了一些非同寻常的东西。
小五儿看着他,缓缓开口,“其实我的父母是被别人杀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