绚烂的攻击如同一场最盛大的烟火。
庆祝着一个人的消亡;
庆祝着他们坚强的道心将重回;
庆祝着修行界的秩序也将重回;
也仿佛是想将这一切的肮脏算计都埋葬在其中。
杀了他,那些午夜梦醒的惊吓和恐惧都将不复存在;
杀了他,天下就还是原本他们熟悉的样子;
杀了他,没有人会去记得他以前的风光,只会记得他已经死了,而话是只有活着的人才能说。
当烟火散去,狂暴的真元渐渐在天地中归于平静。
在众人期待的神色中,那个依旧如磐石般傲立的身影在用实际行动告诉他们,烟火,也就好看一点而已。
震惊、迷茫、恐惧,猛地填满了他们的心间。
场中一片寂静。
打破这一切的,是一声痛苦的呻吟。
被陈三更先前随意一刀劈得倒飞出去的万妖谷合道境大能马长风幽幽从地上坐起,擦了擦嘴角的血液,看向李处机,“李掌教,要么今日就此打住,你我所有人朝他磕头认错,从此修行界以他为尊,要么你们紫霄宫得再加码了。”
看到了陈三更的强大,心中杀机更甚的李处机点了点头,“可是,加码也是需要时间的。”
柳无白淡淡道:“这不是有人质么,让他坐这儿等死不就好了。”
李处机犹豫了一下,看眼下的状态,陈三更似乎完全不受影响,再叫人来真的就有用吗?
陈三更心中微微一动,方才就像是挨了一个几个月大的小婴儿一顿乱拳的他忽然觉得,应该给对方一点信心,以免他们想出一些不在掌控的办法反倒不美,毕竟扮猪吃虎永远是最稳妥的。
现在对方招数已经用尽,自己得尽量争取时间,好将洛青衣等人救下才是。
于是,他身子微微一晃,嘴角悄然渗出了一缕鲜血。
“他吐血了!”
眼尖的幽冥子一下就瞧见了这一幕,激动地大喊道!
李处机松了口气,将被击晕过去的洛青衣、云香、白灵溪、鹿润秋分别交到还剩下的三位合道境以及魏灵微的手中,然后将李稚川拉到一旁吩咐了几句,飘然离去。
李稚川看着陈三更,色厉内荏地道:“陈三更,你若敢妄动,我们就直接弄死他们,看你一个人能不能一下子将她们全救下!”
我当然是不能,否则哪儿还容得你在这儿聒噪这么久.陈三更心中一叹,冷冷道:“李稚川,我若能活着出去,必杀你!”
李稚川也发了狠,“那我必不让你活下去!”
他从怀中掏出一瓶丹药,分给众人,用以补充刚才真元剧烈的消耗。
但在给到魏灵微的时候,她轻轻摆了摆手,自顾自地盘膝坐下,平静地看着陈三更,悄然吐纳。
李稚川微微怔了征,眼中闪过一丝阴霾,恨恨地踹了躺在地上的小五儿一脚。
小五儿闷哼一声,死死抿着嘴。
“李稚川,我容忍你用他们要挟我,但绝不容忍你羞辱他们,若再有此举,我不管不顾直接杀你!”陈三更冷冷道:“三位前辈都是得道高人,想必心中自有一杆秤在。”
柳无白看着李稚川,“小娃娃,祸不及家人,且坐下吧。”
柳无白发了话,其余两位极乐殿和万妖谷的老头也不好多言,算是默认了。
李稚川面色涨红,只好悻悻坐下。
大阵之中,在狂暴的绚烂之后忽然又陷入了一片死寂。
李处机飘出大阵之外,出了落剑山,径直进入了落剑城的城主府中。
即将改名为北原州落剑郡太守衙门的城主府正堂中,一个年轻人正安静地坐着,看见李处机的身影,连忙站起身来恭敬行礼。
“李掌教,事情可还顺利?”
“四个人不够。陈三更出乎意料地强大。”李处机平静道:“我要回紫霄宫搬救兵。”
年轻人面露震惊,“四个合道境还不够?”
他喃喃道:“朔月楼主可是告诉师父有三个合道境陈三更应该必死无疑啊!”
李处机哼了一声,“国师大人智计无双,但多少对修行之事不太了解,朔月楼主无非就是情报多一些,对真正绝顶的高手所知甚少,他的话做不得准啊!”
年轻人赫然正是国师弟子顾师言,他缓缓点头,“李掌教说得也有理,毕竟陈三更先前也从未展示过更强悍的境界,朔月楼主基于过往的判断的确不一定对。”
“可是。”顾师言旋即问道:“陈三更现在情况如何?再多找几位合道境就一定能成?”
“能行!”李处机肯定地点了点头,“三个合道境合击,还是在一人负伤的情况下,他已经吐血了。”
顾师言震惊道:“真的?”
李处机嗯了一声,“贫道亲眼所见,所以,贫道才决定让他们以人质相威胁,困住陈三更,然后贫道立刻返回紫霄宫,带齐几名合道境前来,定要将其斩杀!”
顾师言神色一振,“如此甚好!不过”
“嗯?”
“我是在想,紫霄宫据此路途遥远,即便以李掌教不惜真元的极速,一个往返也至少得三四天,这当中,不会有夜长梦多之虞?”
李处机叹了口气,“合道境是每个宗门的底蕴,其余四家愿意配合我们出一位就已经很难得了,再想让他们多出人,难于登天。”
他看着落剑城的北方,“如果可以,我也想不惜代价请灵剑宗再出个两三位,再加上勉强够得着合道境门槛的我,也就万事皆定。但是不可能啊!”
顾师言忽然道:“李掌教,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李处机扭头看着他,面露疑惑。
“我在想,我师父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
李处机继续面露更深的疑惑。
顾师言从怀中掏出两封书信,将其中一封递给李处机,笑着道:“在我出发之前,师父给我写了一封手书,上面说了,如果四个合道境不行,还要再寻救兵的话,让我持着另外这封手书去找灵剑宗宗主,再请李掌教补偿一些资源,灵剑宗主应该会借出两位合道境。”
李处机大喜,打开书信一看,果然如顾师言所说,荀郁确认灵剑宗可以再借出两个合道境底蕴。
他缓缓放下信纸,忍不住感慨道:“国师真乃神人也!”
顾师言干笑两声,“李掌教,那补偿的事?”
李处机豪爽一笑,“放心,紫霄宫别的没有,就是资源异宝足够!”
顾师言微笑拱手,“既然如此,那就请掌教速回,务必不要让陈三更逃出大阵,在下这便传信去往灵剑宗。”
“甚好!放心!有劳!”
李处机飘然而出,返回了落剑山顶的阵法之中。
就在陈三更陷入大阵后不久,天京城中,随着渐暗下来的天光,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借着夜色的掩护悄然驶向了国子监。
在国子监的会客厅中,朱曦看着乔装成普通妇人的宋皇后,叹了口气,“娘娘,您不该来的。”
宋皇后面露忧色,“老身实在牵挂那个孩儿,还请朱先生见谅。”
在白天的太庙殿前,就已经猜到了当日在尚林苑宋皇后离奇举动真实原因的朱曦疑惑道:“真就那么像?”
宋皇后点了点头,“隔代亲啊,老身与先帝青梅竹马,是见过先帝儿时样貌的,这孩儿的眉眼,跟先帝几乎一模一样,而口鼻又跟我那苦命的妹妹仿若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老身只看了一眼,便知道错不了!”
“所以您当日就急着让我们把他送出京城?”
“对。”
朱曦疑惑道:“可是,若真是先帝血脉,就如楚王一般的待遇也是有的,何至于此?”
宋皇后叹了口气,看着朱曦,“此间能说话?”
朱曦点了点头,“能说。”
宋皇后轻声道:“陛下和国师以及老身其实都知道楚王是假的。”
朱曦的脑中轰然一震,想起前些日子苏密向他转告的陈三更的话,心中立刻便已几乎确信了。
“那么您认为,如果真的先帝血脉归来,他一定会死?”
宋皇后嗯了一声,“朱先生,老身是知晓你们白鹿洞的,先帝在时就常言,白鹿洞和灵剑宗是有风骨,有道义的。如今先帝血脉存活系于你手,还望将他护下,老身不求他能继承大统,惟愿他平平安安,度过一生,如此老身也能安心地去见先帝了。朱先生,拜托了!”
说完她站起身来,朝着朱曦盈盈一拜。
朱曦连忙伸手虚扶,“娘娘折煞微臣了!”
他朝着宋皇后开口道郑重道:“请娘娘放心,曹裕如今跟在一个极其厉害也极好的人身旁,是绝对安全的,我们今后也会尽全力护他成长。”
“那就好,那就好。”宋皇后不住点头,然后迟疑地看着朱曦,“朱先生,老身有个不情之请。”
“您请说。”
宋皇后的眼中露出祈求之色,“能不能跟老身讲讲那个孩子的事情?”
朱曦连忙点头,“自无不可。”
他微笑道:“他现在名叫曹裕,他还给自己起了个字,叫德舆,还不错吧?我们都觉得还不错呢。”
“他性子很沉稳,也很聪明,别看他年纪小,见闻可不少,跟那些比他大一些的弟子都很要好”
“这孩子很能吃苦,白天听教习上了一天的课业,晚上了还常常挑灯夜读,为了怕影响同室师兄休息,经常裹着衣衫去屋外的气死风灯下面看书,冻得手脸通红”
朱曦的声音如一条缓缓流淌的河,淌过了小五儿过往的岁月,在宋皇后的眼角化作滴答的泪水。
也是从平民中过来的老人心头明白,要是怎样的苦难,才能将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磨炼得沉稳镇定,又懂事可人。
那本该是草长莺飞,无忧无虑的年纪啊。
又是一夜缓缓过去,和天京城的许多夜晚一样,水波不兴,暗流汹涌。
当第二日的朝阳升起,一辆在天京城外停了一天一夜的马车缓缓驶向了城门。
守城的官兵正要上前盘查,驾车的车夫甩出一块国师府的令牌,他们便乖乖放了行。
马车的车轮碾过路面,灰衣老者坐在一旁,沉默又警惕地看着坐在角落里安静坐着的那个身影。
自打被抓住便没有再试图逃脱的刘瑾忽然轻声道:“同庆堂的药香味,福鼎记的吆喝声,这是去往宫城的路。”
灰衣老者啧啧感慨,“不愧是绣衣令,坐在马车里不看都能猜到。”
刘瑾轻笑一声,“看来你们是一定要我死了。”
灰衣老者微笑道:“你死不死,是陛下说了算。我们哪儿有那个本事。”
刘瑾终于睁开双眼,看着灰衣老者,“我想先见一下国师。”
灰衣老者摇了摇头,“国师不在京城。”
刘瑾不再说话,只是在灰衣老者的眼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身上飞走了。
如今坐在马车之中的,已经不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只像是一具行尸走肉。
一间昏暗的偏殿中,刘瑾安静地坐着。
殿中几乎没有任何的陈设,只有孤零零的柱子和紧闭的门窗。
空气中,都漂浮着厚重的尘埃味道。
很难想象在富丽堂皇的宫城之内,还有这样的所在。
但刘瑾并不觉得意外。
因为宫城不止有主人,也有主人豢养的鸡犬,这样的殿宇,便是那些鸡犬的栖身之所。
也因为,三十多年前,他初到此处时,就是在这样的殿宇中醒来。
雄心壮志还没来得及翻涌,就被下体的剧痛扯进了人生的无尽黑暗。
于是,他走向了阴暗,也开始享受阴暗。
日头渐渐偏移,一丝天光从狭小的窗户上穿过,终于落在了他的脸上。
在一瞬间的错愕之后,他微微闭上眼,面上露出了享受的神情。
没有人是天生喜欢阴暗的,光明才是温暖和希望的所在。
若是有的选,若是能重来
房门被人踹开,光线铺天盖地地涌了进来。
多是多了,但都带着那种不容拒绝的霸道,以及居高临下的施舍。
刘瑾轻叹了一声,抬起头,朝着走过来的明黄衣衫拱手一拜,“陛下。”
淳化帝眼睛一眯,因为刘瑾并没有如过往的许多年的许多次一样朝他恭敬跪下。
“跪下。”他冷喝一声。
一条狗在主人面前,就应该有一条狗的姿态!
刘瑾没有屈膝,出乎意料地摇了摇头,平视着淳化帝,“陛下,我不想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