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隆……”
闷雷滚滚,划破天际,照亮一地的断壁残垣。
倾盆大雨里,仙剑曳着尾光坠落,将满是裂痕的仙门一剑劈得轰然坍塌。
刻着“夔”字的碎石滚落到雨水里,激起一层层涟漪,被骤亮的闪电照得惨白一片。
“轰!”
满是鲜血的身影轰然撞入废墟中,血水顺着狰狞的伤口殷殷淌下,肩头深插着一截断剑。
“咳咳……”
剧烈的咳嗽中,鲜血从喉头涌出,划过下颌是说不出的温热。
湿漉漉的睫毛微微眨动,鲜血滚过眼角的泪痣,眼前是一望无际的阴云,和漫天如利箭般悬落的滂沱大雨。
怎么……
怎么会这样……
吕师姐……
平时最爱漂亮了,此刻却被万剑穿心,钉死在执法堂。
上官师兄……
严肃而又认真,手里总有忙不完的事,为了门派辛苦奔波,如今却是终于不用再忙了。
沈师兄……
他以前很爱笑的……
筋骨分明的手掌微微颤抖着,紧紧扣住胸膛,望向山道旁被雷火灼成焦炭的一具焦尸,面容已经完全看不出具体模样。
“李剑纯在此,谁敢战我?!”
远方,汹涌的剑光喷薄而出,像是要捅破这重重铅云!
万千剑光如织,自四面八方绞杀而来。
乱发男子却在剑光中肆意狂笑,血迹斑斑的空荡袖管在风中呼呼振响,身后巨狼长啸,群山宛若长剑一般轰隆隆的拔起而起,撞碎了大片大片的雨幕!
“夔门当灭!就在今日!”
威严而又浩荡的声音在云间作响。
闪电再次隆隆滚过,照亮了云端那数不清的星蕴,宛若天上的仙神一般,冷漠而又无情的视线透过雨幕,落在这破碎不堪的山峦之上……
“师兄……师姐……”
群山震动,隆隆中掀起狂风。
空气拍打着雨水,像是纵起了无数条劲鞭,抽打在脸上。
满是伤痕的身体自废墟中一点点站起,目光扫过原本熟悉的宗门,脸上此时却已经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活下来的不该是他。
不该是他!
论天资,门内数他最为愚钝。论斗法,唐师姐令他难望项背。论智慧,在吕师姐面前他如萤火。论经商,沈师兄更是胜他万倍千倍百倍……
可这些远胜过他的师兄师姐,为了让他活下来,为了宗门传承,始终挡在他的身前,为他撕开了一条血路!
活下来的偏偏是他这个最不成器的小师弟!
雷火在空中交织,蜿蜒出璀璨的光路,剑气撕扯开这滂沱雨幕,群山在黑暗中摇荡颤抖……
“呵。”
任凭雨幕打湿了长衣,手中的仙剑也早已折断,望着云端那一双双冷漠的眼睛,那身影轻轻呵笑出了一口寒气。
自私怨毒。
道貌岸然。
这便是这些门派,修的所谓的仙么?!
身影摇摇晃晃,身后星蕴流转,一只翼鱼张开双翼在星海里沉浮明灭。
唐师姐倒了,有上官师兄,上官师兄倒了有吕师姐,吕师姐倒了有沈师兄……
如今,到他了!
“师兄师姐,若你们在天之灵保佑……”
握紧手中折断的残剑,狼狈的身影闭目深吸了一口气,再睁眼时,漫天的风云都为之一窒!
“风来!”
一声怒喝,狂风倒卷呼啸!
“云陷!”
残剑号令,满天乌云如漏斗般漩涡而下,与那龙卷而起的狂风接连到一起,吞噬掉了漫天闪电!
狼狈身影眼神狰狞着向前踏出一步,浑身灵气如火焰般燃烧,被狂风骤雨缭绕而起,身后翼鱼图卷则像是被烈火吞噬一般,飘散起无数星光……
焚烧骨血,燃尽魂魄!
舍我此身,可入天卿半刻?!!!
“咦!!!”
鲜血殷殷流过眼角,泪痣连带着脸颊颤抖着!
一声清越的啼鸣刺破雨幕,浑身是血的身影一步落下,身后残破不堪的翼鱼却仿佛破茧蜕壳一般,从残破不堪的星光中振翅出一道庞然巨影!
在清越的啼鸣中,扶摇直上!
绝云气!
负青天!
“都给我……”
风卷云残,一剑挥绝漫天云气,满是鲜血的身影扬起长剑,指向漫天骤雨,怒音滚滚:“下来受……”
“啪!”
被响亮的拍了一巴掌,泪痣少年顿时清醒过来,嘴角还留着亮晶晶的涎水,捂着额头茫然的打量着四周……
然而还没等回过神来,紧接着耳朵便是一痛,呲牙咧嘴的喊了起来:“哎呦!!疼疼疼疼疼!!!”
“哼,还知道疼啊?”
穿着红衣的少女拎起泪痣少年的耳朵,好看的柳眉倒竖起来,一双明亮的杏眸里闪过危险的光芒:“谁在天之灵保佑?让你做灯笼你给我偷懒睡觉,做梦盼我们死了是吧?!”
炉火腾腾,温着热酒。
白雪皑皑,银蛇蜡象。
四周的老树落满了积雪,伴随着天上飘落的雪花,在这小小的院落中,眼前石桌上的花灯格外清晰。
泪痣少年眼里的茫然顿时一扫而空,些许残留的睡意也跟着消散,连忙道:“没啊!哎疼疼疼疼疼……大师姐我冤枉啊!”
红衣少女顿时松开泪痣少年的耳朵,轻轻挑动眉梢,抱着胳膊轻哼道:“冤枉?你问问你其他几个师兄师姐,我冤枉你半点了?”
泪痣少年揉了揉耳朵,这才发现,周围竟是围了一圈子的人,各个抱着胳膊看着他。
一名容颜温婉的少女嘴角含笑,眼神笑眯眯的眯起:“我被万剑穿心,还几乎被砍成了一坨烂泥是吧?”
泪痣少年嘴角抽搐,向后退了一步:“吕师姐……”
笑容洒脱的少年摩挲着下巴,啧啧笑道:“吕七七你那算什么,我都被劈成焦炭了,好家伙……直接给我挫骨扬灰了……”
泪痣少年心虚的耷拉下眉毛,再次退了一步:“沈师兄……”
却不料后脑勺撞上了另一个人,僵硬的转过头来,却是一张严肃而又冷峻的面容,居高临下的冷笑道:“上官师兄一路走好,忙了一辈子终于不用再忙了?”
泪痣少年顿时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上官师兄,都是误会……”
“住手!”
随着一声高喝,卷着漫天飞雪,一名样貌活似落魄侠客,敞裳负剑的男子从远处飞来。
身侧,则是一名笑容温润,颇有书卷气的青衣少年。
踩着灯影,悠然落下。
不羁男子浓眉轻挑,伸手将泪痣少年从人群中拎出来,荡着酒葫芦道:“你说说你们,多大个人了?上元节不忙着正事,还欺负你们的小师弟?”
青衣少年也跟着笑了笑,看向那红衣少女:“怎么回事?”
望着那双温润眸子,原本蛮横的红衣少女却像是兔子见了老鹰一般,气势陡然一弱,目光飘忽的含混道:“嗯……嗯……就是那什么……小师弟做了个梦,梦到我们都死了。”
吕七七对着青衣少年温婉一礼:“我被万剑穿心。”
沈谈笑眯眼轻笑:“我被挫骨扬灰,天雷轰击。”
上官放鹤面容冷峻,抱臂而立:“死战不敌,力竭倒地。”
“哈哈哈!”
不羁男子理了理乱发,豪爽大笑:“不就是做了个梦嘛,多大点事儿!至于跟个孩子一般计较么?”
泪痣少年笑容灿烂,点了点头。
红衣少女淡淡一笑:“还梦到你了,断了只手臂,喊着‘李剑纯在此,谁敢战我?!’,让人打得跟落水狗似的……”
不羁男子笑声一顿,低头看了看笑容逐渐僵硬的泪痣少年。
大眼瞪小眼。
下一刻,泪痣少年被直接拎起,伴着一声凄厉的惨叫凭风御剑而起,直入云霄!
“师兄,先走一步。”上官放鹤中规中矩的秉了一礼,满地雪花飘起,乘着雪鹤飞身而起。
“哈哈,师兄,我们就先帮小师弟锻体去啦!”沈谈笑心情畅快的笑了两声,脚下烈火熊熊,瞬间将这满地积雪蒸发出一片空地,整个人化身一团流火飞入苍穹。
“师兄,告辞。”吕七七伸手轻轻遮住笑容,秉了一礼,转身便要施展仙决。
“七七,等一下。”
见到吕七七回过头来,青衣少年揉了揉额头,无奈道:“别打脸……”
吕七七顿时咯咯笑了起来,点头道:“师兄放心,我这里各种伤药都有,不会耽误小师弟出席今晚晚宴的。”
说罢,仙决一亮,身后缭绕着狂风的羽翼瞬间张开,振翅没入云雪之中……
高风远去,飞雪轻轻盈盈的落在肩头。
看到青衣少年眉毛微皱,红衣少女咬了咬唇,支支吾吾的道:“哎……哎,那个……放心吧……七七他们有分寸的。”
青衣少年笑了笑:“乘风稚气未脱,梦中会有力挽狂澜的桥段并不稀奇,我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是这样,以自我为中心,觉得自己与众不同,自诩英雄豪杰,终有光芒万丈之时。”
红衣少女眨了眨眼睛,轻哼道:“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才不这样……谁和你说话都是笑眯眯的,哪有什么轻狂的时候,反倒……反倒……腹黑的很……”
说着,红衣少女像是突然打开了话匣子,一双杏眼亮晶晶的看向青衣少年:“我还记得当时崂山剑宗那个首席来咱们夔门做客,一副鼻孔朝天的模样,干了好些挑衅咱们夔门的破事儿,还把七七气哭了呢……你当时笑眯眯的陪着他把咱们夔山逛了一遍,后来等到临走切磋时,把那个首席胖揍了一顿,全身衣服都轰成碎渣了,后来还是光着屁股走的……哈哈哈……”
红衣少女笑得前仰后合,看到青衣少年嘴角的笑意,脑海中陡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美眸微张:“你不是担心小师弟的事,你是担心……”
青衣少年轻轻颔首,仰头望天,额前一缕长发被风徐徐撩动:“小师弟的那个梦,也不无道理……夔门招摇,早就为南国众仙门所忌惮,如今师尊寿时无多,我夔门却仍无知命踏出那一步。门无重镇,却怀重宝,不亚于顽童持金过闹市,早晚惹来祸端。”
红衣少女有些沉默:“你是想……”
青衣少年笑了笑:“上元过后,我便向师尊辞行下山,寻求踏出那一步的契机。我虽觉得小师弟的梦有几分道理,但至少小师弟梦里的有些事情我觉得不会发生。”
“譬如……”
说着,青衣少年端起烘炉上的温酒,对着晚天飞雪遥遥一敬,声音温柔而又坚定:“我不会败。”
“呼……”
一阵寒风吹过,树上的积雪簌簌落下。
漫卷的飞雪迷离了双眼,少年的下颌被炉火勾出橘黄色的影廓,青衣招招,眉宇间带着好看的笑意。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不似少年般轻狂,永远是那副不骄不躁,温润如玉的模样,心里却又比谁都要骄傲,比谁都要自信狂妄!
那种打心里的坚定,就仿佛世上没有他做不到的事情!
凝望着那道轮廓,红衣少女不知为何想却到了入门大比,也是这道身影,战时如狂雷咆哮九天之上,睥睨横扫,镇压四方,最后却只是含蓄而又淡淡的笑了一声“承让”。
“哼!”
似乎是察觉到少年转过头来,红衣少女微微有些慌乱,瞥过头轻哼了一声:“谁!谁用你逞英雄?我家的门派,当然有我撑着!我跟你一起下山!不就是天卿嘛!你能入得,凭什么我入不得?!”
青衣少年微微一愣,看着少女静止了半晌,突然笑道:“好。”
红衣少女心里莫名有些发虚,恼羞成怒道:“你当我是开玩笑?!那咱俩打赌!立个字据!我若先你一步踏入天卿,那你就欠我一个愿望!你若先我一步踏入天卿,那就……就……”
“那你就欠我一个愿望。”
青衣少年笑了起来,看着红衣少女手忙脚乱的从一旁拿过纸笔,皱着清浅眉头,吭哧吭哧的写着字据。
“喏!写好……”
“轰!啪!”
一束烟花轰隆隆的升空,心不在焉的少女笔迹一歪,顿时画出了一个心形。
看着纸上的心形,少女陡然红了脸颊,迟疑着看着字据,心里乱糟糟的想着是不是要重写一个,不禁一阵暗恼。
“是童师弟鼓捣的天地无极大烟花,看来晚宴要开始了,那就签名吧……”青衣少年拿过纸笔,好似浑不在意般,在下面郑重的签下了名字。
红衣少女咬了咬唇角,接过纸笔,也装作毫不在意般在下面签下了名字。
“好了,那字据就……”
“压在这里吧。”
青衣少年笑了笑:“这东西很容易伪造,只此一份就留在这里,你我下山后,便由小师弟保管。”
红衣少女轻哼一声:“好!”
说罢,拿起一旁的砚台,轻轻压在那份字据上面。
“晚宴要开始了,不如一起走吧。”
“谁谁谁……谁要跟你一起走?!我自己走!”
“哦,对了,是我思虑不周,师妹是怕其他师兄弟看到……”
“谁怕了!一起走就一起走!身正不怕……不怕……”
“身正不怕影子歪。”
“对!不怕影子歪!”
“哈哈。”
风雷震空而起。
玉兔皎皎奔向皓月,天鸡啼鸣振破飞雪。
“慕容师兄,上元安康啊!”
“裴师姐,等会儿一起走吧,我还有几个术法想……”
“陆师弟,且去喝酒,一起一起!”
一束束烟花在空中绽放,随着一道道流光自各个山头御剑而起,肆意而又欢畅的笑声响彻高空。
原本漆黑一片的夔山自中心一圈圈亮起,花灯如昼,温暖的光芒如潮水般铺向四面八方……
“愿夔门常安!愿南国兴盛!”
“愿我夔门,聚如炬火,散若星辰!”
“愿……愿师兄师姐永远年轻,长命百岁……呜呜呜……”
“小师弟真乖!”
“哈哈哈哈……”
“童师弟再来个大的!再放个大的!”
“没问题!”
“轰!”
“啪!”
今,下山在即,立字为据。此次下山为寻天卿之境,以先入天卿者为胜,败者无条件满足胜者一个愿望!若违此据,天人共唾,被夔门后辈嘲笑一千年!
宁观海
唐满月
烟花在空中绽放,晚风款款,吹动明亮的飞雪,掀起小院石桌上字据一角。
笑声坦荡,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在声声的爆竹里,在明亮的花灯中,在漫长的岁月中,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