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州,大靖边境重镇之一。
常年有万余边军驻扎,抵御着北方敌寇南下。
适时三月初春,草原上有大群战马啃噬草根,宛若大地的掘墓者,收割者此方天地的最后生命。
胡雪纷纷扬扬,战马打了几声响鼻,马尾一翘,啪啪,一对温热马粪新鲜出炉了。
白气倏忽飘散,被冻成冰雾。
战马硕大眼珠滴溜溜转了转,似有些心虚,蹬了蹬后腿,刨了刨碎冰散雪,就给掩埋了。
随即嘚嘚几声,趾高气昂的去逗新来母马了。
如同王者,巡视自己的三千后宫‘佳丽’。
马群不远处高坡,有十几道身影伫立。
人皆覆甲配弓,刀枪剑戟,与冰冷冻硬的盔甲互相碰撞,发出一阵阵铿锵之声。
凛冽的北风呼啸而过,一遍又一遍的冲刷着将军校尉们的干涸嘴唇与皲裂粗糙面容,他们微微眯眼,眺望着愿望。
尽皆缄默不语。
良久,为首的老人转身下了高坡。
他鬓发皆白,六尺余的佝偻之躯竟如劲松般挺拔,如同擎天柱般矗立在这雪原荒漠之上。
老人步履稳健,风雪沾染凌乱白发,刺骨的寒风将沧桑浑浊眼珠吹得下意识眯眼。
他随口吩咐道:“今年的军饷何时到位?”
自从老人抵达朔州后,主管后勤的肥胖山羊胡子中年越发削瘦了,都瘦了二十斤,闻听此话后,脸皮下意识一抖,有些为难地道:
“回阁老,历来大军军饷都是由地方上报中枢,先报兵部勾兑,后由兵部司交于户部度支司获批,而且还要内阁中枢检阅覆察,耗时本就长,何况这山高路远风雪阻路,一来二去,估摸着旬月都无法完成。”
山羊胡中年名唤闵稻,东南道闵南福州人,本是福州户曹,因贪赃枉法,眛下赈灾万两粮款被同僚检举揭发后贬官至此,贪生怕死的典型,为人更是贪财好色。
不过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边关,之所以还能坐上户曹之位,自然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之前初来乍到时,他靠着将万石上品军粮换成三万石稻糠与粗麦,赚了五千两,依律本该斩首示众,可去岁一场大雪封山,淹没了整个北境,压死了半座草原,也让朔州陷入了饥荒。
如此一来,闵稻这三万石便成了这座边关的救命稻草,再加上仓储余粮,他们这座驻扎有上万人的边关竟能撑过这场冬天的战事。
可算是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也让诸位将领暗松口气。
在镇杀了十几个疑似云霄间谍的哗变士兵后,军营方才恢复平静。
当然,闵稻的命也勉强保下来了,而且仍暂代户曹之职,将功补过。
老人脚步一顿,转过身来,浑浊目光凝视着他,缓缓言道:“也就是说,你是要将士们拼掉性命保家卫国后,再去要卖命钱?”
闵稻苦笑,“这也是没办法,毕竟谁也没有预料到这场战事会来得如此之快,依下官看,只有暂时先委屈.......。”
“不行!!”老人打断他的话,目光炯炯,一字一句地道:“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是去偷也罢,去抢也罢,三日之内,必须将大军粮饷筹备到位,否则一旦引起军地哗变嚣营,本官先拿你祭旗!!”
闵稻欲哭无泪,他的命怎么这么苦,不就是多攥了点银子么,将他从福州温柔乡打发到这老不拉屎的地方也就罢了,还接二连三的要斩首示众,这官实在做下去了。
伸手了要砍头,没粮了要砍头,现在没钱了居然也要砍头,他又不是九尾狐,哪儿那么多头砍啊。
他心中愤愤不已,真逼急了老子,小心我撂挑子啊。
所以他一咬牙,一跺脚,老子豁出去了。
只听噗通一声,他直接给跪了,“大人,而今咱们朔州城被大雪封堵在关外,难以与雁门、代州等地联系,而且即便联系上了,他们也不起借钱于我,至于中枢朝廷,现在更是指望不上。”
老人不耐烦地摆手道:“少废话,有话直说。”
闵稻硬着头皮言道:“启禀大人,去岁上缴的赋税尚还封存在城中府库,下官以为,与其将赋税上缴中枢,不如由我等将其分发给诸位将士,如此,军心稳固,方可与敌一战!”
沉默半晌后,老人缓缓回道:“私扣朝廷赋税,可是诛九族的大罪,你莫非不知?”
迎上老人深邃的目光,他头皮都为之发麻,涩声道:“阁老说笑了,涉及身家性命之事,下官岂敢马虎大意,但只要能将北蛮子挡在关外,砍卑职一万次脑袋我都愿意。”
只要能挡住云霄南下,他不仅不会死,说不定还有机会更上一层楼呢。
这也算是火中取栗了。
他语气一顿,垂声道:“不过此事重大,下官位卑权轻,恐难以担下。”
大靖从未有提前发饷的先例,何况还是挪用朝廷赋税,这要是中枢怪罪下来,他们所有人都要掉脑袋。
老人岂能不明白闵稻言外之意,他这是要拿自己作挡箭牌,以抗住来自中枢的狂风暴雨。
他慢慢移开目光,面无表情地道:“只要能将北蛮子挡在我朔州城外,你便是有功之臣。”
说完便转身,抖了抖肩膀上堆积的飞雪,默然而去。
闵稻当即大喜,“多谢阁老成全!”
那些将领对他刮目相看,眼神中终于有些不同。
他们算是看出来了,这头死山羊,除了贪财好色外,还极其的胆大包天。
先前只是小打小闹,现在居然都敢打赋税的主意了。
还真是应了那句话,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他们像是一夜后,被飞雪冻的冷硬的面容上强行扯出一丝笑容,纷纷朝他拱手抱拳。
闵稻立马受宠若惊的抱拳致意,一副伏低做小的姿态。
一脸赔笑。
待老人回到城中后,烽烟陡然升腾而起。
满城上下立马噪声大作,喧嚣不已,一阵阵人仰马嘶。
急促的军令快速下达至各营各队,沉寂的边关如同一头打盹的猛虎般,缓缓睁开虎目。
獠牙初露,蓄势待发。
与此同时,距离朔州城以北三百里外,雪雾激荡,大地震颤。
唰唰唰!
矫健的斥候撒开,分十路向南掠来。
而在斥候之后,以一杆血狼旗帜为中心,近两万骑军禹禹前行。
几乎充斥着朔州城以北的整个雪原。
黑压压的一片,如同潮水般滚滚而来。
漫天遍野,无边无际。
这一日,云霄两万铁骑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