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晏气愤地爬在炮楼顶上,将青藤小心翼翼地捋上来,让青藤攀援出一个好看的造型。它歇一歇,转头望,看见空腔那壮大个在远处的田野里弯着腰。
田间管理流程虽然不用商晏亲自去执行了,但它芯里有谱。空腔在间苗呢。
也行,粗活有机器干了。
且慢,这是粗中有细的活呢,商晏不禁担心空腔的大脚丫子踩坏刚刚才破土发芽的小苗,这阶段条垄间距也细窄,那大家伙一脚下去,今夏的收成可要去一半。
商晏知道,这么学人类的语言风格打比方,是叫夸张。但谁叫空腔干啥活都要夫人陪呢。它必须羡慕嫉妒恨。
空腔端着那傻样儿,就会讨夫人欢喜。
瞅瞅,空腔去干点粗活,它留家里还给空腔打理住屋呢。前阵儿,先生装饰主楼时,顺便在后进房子两边各修了两栋炮楼。空腔闷不吭声地去住了一栋。
商晏进去看过,里头可高敞了。
还有一栋是留给红果的。商晏爬在空腔的炮楼顶,想了想,得咧,下午帮红果那家伙也装饰一下吧,免得哪天回来住一宿,看见空腔的屋外有藤,它没有。作为大管家,小弟们的福利待遇,必须一碗水端平。
现在就数商晏自个的屋最矮了,但商晏的屋居中,两旁可都是家里的工具房、储粮仓、厨房、库房,门禁都在它手里,重要着呢。
商晏瞧瞧日头,夫人该吃午餐了。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先生在外头用工作餐,可也每顿都来和夫人交流餐食呢,它可不敢大意。
它朝空腔的方向大力挥挥手,滋溜窜下地。等它将夫人的午餐准备好,转出后院,就见空腔大踏步地踩着田野里的绿苗尖,向家的方向跳来。
商晏连忙一看田间反馈,没反馈……嗯,一株都没踩实。
显摆你会凌虚飞渡么。商晏哼一声,那么大个子了,还爱调皮。
它把刚绕上青藤的炮楼的进口打开着,但心里可没指望空腔能从这门规规矩矩地进来,果然,空腔一到河边,就一扭身,嗖地弹起来。
商晏仰起头,视线跟着空腔在半空中划过的轨迹,再跟着一扭头,终于看见空腔像个小炮弹一样砸进自家的中庭大院里。
它飞快反身,穿过厨房,正见它的夫人款款走上云青石的廊阶,那大家伙已经垂手垂脚立好,一脸憨样。
“夫人,该用午餐了。”商晏向绯缡一躬腰。
哼,幸亏没摔着夫人,且绕过你一回。商晏偷隙朝空腔瞪一眼,连忙陪着她进厨房。
这会儿,它就可以接着陪在夫人左右了。因为,每当下午,可怜的大家伙通常会被再次分解,商晏心想,下午它在红果的屋顶上扯藤,就可以居高临下地看着空腔被夫人敲打啦。
下午,果然空腔又碎了一地,商晏乐呵呵地骑着炮楼,远眺风景。
哎呦,它眼睛一眯,它家来客了。一辆车在它家空域外面徘徊。
先生和夫人归家有两月了,来访的客人虽然比起先少了,但还是时不时有。
客人中,有两位曾经让商晏感觉到特别。
一位是叫盛蔚的先生,一个人来的,没携家眷,没带瓜果,带了好大一束爱情花,来了喝两口茶,就拿出纸质文件和先生嘀嘀咕咕的,先生对人家挺好,亲自送出大门不说,吹着夜风还送到车边,又嘀嘀咕咕一阵,目送人家车走。
一位是叫春远照的先生,也是一个人来的,好吃好喝带了不少。本来商晏接待的客人多,对春远照也没特别留意,谁知这位春先生后来又上门。
要知道,先生上班后,还来看过一趟又一趟的,都是凤花儿华婧那些大嫂。春先生是始临医院的人,虽然商晏的管家系统里没有收到家里人的特殊健康关怀计划,但他态度很和善,每回都带点好吃的,商檀安也交代过商晏,春远照上门,要好好接待着。商晏就记着了。
对于来过的客人的车样,商晏都有记录。但显然,这位客人的车子,它不熟。
之前没来过的新客人。
商晏看见夫人从院里地上站起来,朝它招招手。它早就灵巧地落到地面。
“先生的同事来了。端一杯茶到前面小客厅。”
“下午好……嫂子。”
“下午好。”
越谦尘望着绯缡,她温婉地请他入座。
“檀安不在,上班去了。越先生你要不要联络他?”
“我知道商督长到始临上班去了,”越谦尘有点忙乱地解释,“我今天刚好到沃沃的卡衣贝营地办事,顺路过来探望一下嫂子。”
“谢谢。”
越谦尘接触到绯缡的视线,伸手无意识地拿起了茶杯,端到嘴边,忽觉不妥,连忙又放下,脸上露出尴尬之色。
“你……还好吗?”他问道。顿一下,又补充道,“听说嫂子在家里休养,早就应该来看望嫂子,不过,工作忙,一拖拖到现在。”
“越先生客气了,谢谢你。我很好。”
越谦尘望过去,绯缡浅笑着陪坐在一旁,头发挽了一个髻,眉目明净婉约,客气地请他喝茶。
前些年,绯缡回去治病的消息就隐隐传着,尤其是商檀安也跟着离开罗望之后,传言更甚。
这次商檀安携绯缡回归罗望,多少朋友邻居探望,他二人也不相瞒,说是治完病回来了。
探望过的人都说她大病一场,人显得虚弱很多,暂时在家养着。越谦尘是知道绯缡得了失感症的,当年从晏青衿处探听到,此后几年渺无音讯,只有模糊不清的传言。
他端详两眼,不知她这样静养着,是否代表仍未大好。
听说她前尘往事悉数遗忘,不知想起了多少。
“我……也在东临研究院念过书。”他看着绯缡。
“哦。”绯缡微有诧异,点点头。
越谦尘见她这样,一时间默然。“你……大概没有印象了。”
他看着这间小客厅,窗明几净,到处是软垫,桌几上斜插着鲜花,他第一次来,也坐在这间,那是罗望四年。屋中布置与以前自然不一样了,人间事也似乎变了许多。
“东临……”越谦尘低低叹着,收回视线,朝绯缡轻轻地一笑,“读书时有很多趣事,哦,我和商督长在东临时就是好朋友,你知道吗?”
绯缡摇头:“我不管檀安在外面的交往的。檀安旧时的事,我更不记也不管的。”
越谦尘一怔,良久道:“其实过去的事用不着记太清楚,不是说活在当下吗。”
他微微敛眸,忽然道:“就比如我,以前追过一个女孩,那时候觉得她漂亮得举世无双……”
他停一下,望着绯缡。“其实也不是,只是自己走不出那个圈。或者说,一个时期有一个时期的感觉,不,眼界。”
“哦。”
“我记得我终于鼓足勇气去请她吃饭,那时候我挺穷,也没指望着真去高攀她,就只是想临走前一起吃个饭,为我的单恋留个善终吧,结果她拒绝了。她走的那天,我看着她走,心想我一定要混出点样子,有一天让她看见,让她后悔可惜。”
绯缡瞪出眼睛,微张嘴巴,上下打量越谦尘足有三四遍,半晌才拖着长尾音“哦”了一声,迟疑问道:“越先生,你说这样的事给我听,不要紧吧?”
越谦尘可能不知怎么接,没应声。
“我是说,这属于青春疼痛期的事吧。”绯缡不好意思地笑,但看得出来,她很想理解。
“有些人,嗯,因为在某种特定的情境下,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说了一件事,事后又后悔得不得了。你要我发誓不说出去吗?”她轻声说道,神情有些紧张,又有些郑重。好像越谦尘马上就要后悔,然后恼羞成怒似的。
越谦尘不由偏转视线,看着茶杯,脸烫起来。
绯缡屏气再等片刻,见他没说下去,便以为故事告一段落了,她很礼貌地不作评价。
“我现在……也算还好吧,”越谦尘沉默了一段时间,突然又开口,再望着她,摇头笑,“回头想,觉得自己挺傻的。”
绯缡等了好几个片刻,听出来似乎是一句总结。她吁了口气,见越谦尘仍好端端地坐着,既不喝茶,也不走。
她想了想,便接了一句:“越先生,结尾了吗?”
“什么?”越谦尘有点怔。
绯缡实在觉得这一顿一卡的讲故事节奏可差劲,可又没有别的话题,便只好顺着这个话题提点道:“好像还差点什么。”
“一般讲这类事,都会感谢那姑娘。”
“除了回首往事云淡风轻外,一般人还要这样说,”她侧头想了想,清咳一声,“其实真论起来,我还要感谢那个女孩子,幸亏有她当初的无视,我才自此奋发图强,到如今功成名就,我真心地感谢她。”
“我是从故事套路里听来的,很多故事都这样讲的。”她诚恳平实地添了一句。
越谦尘愕然地注视她,片刻后笑道:“她没有这么大的能量,我的努力是为自己。”
“我也是看了很久才看明白……”越谦尘好像自言自语,“人和人之间有气场,哪怕在同一片地方,有些人靠近,总是靠不近,有些人会很融洽,并不是谁的错。”
“哦。”绯缡想想,表示赞同,“很有哲理。哦,越先生喝茶。”
越谦尘告辞离开,走到车边,回头再望,看见绯缡正要跨进门内,此际也回眸望了他一眼。他驻足不动,她也持续扭着头,举止间仿佛有些疑惑。
“越先生,忘了什么吗?”
他吐了一口气,大步转回去。
“晏绯缡。”
“嗯?”绯缡也转过身来,等着听。
越谦尘被她盯着,发现他一紧张就顺手挠头的小动作差点又犯了,不过还好,他没有挠头。
“我想说,我实际上没有功成名就。”
这句话说出来,他忽然觉得他的胸口舒畅了。
绯缡眨了眨眼。“哦……那还有待努力奋斗,”她琢磨着是这个意思吧,遂道,“奋斗是好事。我们大家都要奋斗。”
“晏绯缡,等檀安回来,你能告诉他吗?”越谦尘绽开笑容,“我来过。越谦尘,你知道怎么写我的名字吧?越过的越,谦虚的谦,尘土的尘。”
“越过的越,谦虚的谦,尘土的尘。”绯缡重复道。
“是的。”越谦尘笑道,声音像从胸腔里自动涌出来的,“你告诉他,有一些水葵的数据,我会处理掉。”
“水葵?”
“你记得吗?水葵。”
“水葵怎么了?”
“没怎么,你只要告诉檀安,水葵的数据,没有了。”
“檀安需要水葵的数据?”绯缡奇道,微微蹙眉,“越先生,我不太明白,怕耽误事,你能自己跟他说吗?他上班时如果不方便接视讯,下午茶歇时一定会有空的。”
因为茶歇时,檀安都会走出办公室,和她聊天呢。她可以把这时段让出来。
“好,我自己跟他说水葵的事。”越谦尘颔首。
他走出两步,再次回过头来:“晏绯缡……”
他停了停,张了张嘴,不知说什么才最妥当。她的眼神耐心地等他拟好词,虽然可以看出来,她很莫名其妙,大概在心底寻思着他怎么还不走。
“你不在的时候,檀安过得很不容易。”越谦尘吸口气,继续道,“现在他好多了,我真替你们高兴。”
“……谢谢。”
“你进去吧,多保重身体。檀安对我有点小意见,你最好等他心情不错的时候再说我来过的事。还有,”他挥挥手,“你问问他,什么时候我可以请你们俩一道吃顿饭?”
绯缡望着越谦尘步履轻快地离去,再想着他来的时候可没有那么轻快,一脸沉凝的,怀的旧也是怪怪的。
原来如此。她忖道。
那天晚上,商檀安给越谦尘拨来视讯。
这是几年里,在非工作时段,他第一次主动联络越谦尘。
“……我知道了。”他黑黝黝的眼睛隔着投影屏望住越谦尘。
两人就这么望了一会儿。商檀安挂了视讯。
越谦尘坐了半晌。
事情没有做过,和做过,终究是不一样的吧。他低低喟叹,起身洗漱睡觉。
从那天起,越谦尘好像觉得解放了自己。他坦然地接受了自己挠头或不挠头的小动作,再也不会事后暗自懊恼分析。偶尔,他也会想到绯缡,坐在桌边茶气袅袅中那种纯净安然的神情,会羞愧一下,怀疑自己是因为她退回到了那样虚静的状态,他才得以和她扯平的。
以前他只要试图回忆她的样子,在脑海中便是她不声不响冷漠的脸,永远微抬下巴。这是他给她拟出的形象,还是她曾经真有过的形象,时日太久,他竟已经分辨不清,但当年的晏绯缡三个字,在他心中真是固着那形象。
她……受了很多磨难。
越谦尘羞愧,觉得自己不够强大,只能在别人的磨难之后,自己才跟着有所开悟。
但无论如何,他终于对自己心平气和了。他慢慢适应着更为开放的自己。
他将祝福她,和他的朋友。
真是太遗憾了,他和檀安原是好朋友,一起熬夜兼职一起吐槽的好朋友,人不可能再找到那个年岁里的朋友。他们也许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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