芜云城内的所思所想,一幕幕全都重新在脑海浮现,但宋凛没有再耽浸于那股消沉颓靡,因为眼下,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任他反复思虑。
他当然清楚暗杀宋澄宋致意味着甚么,他自己,以及整个四平,将会面临甚么,但他已经别无选择。
即便徐煌只是拿萧立的性命威胁,他也会毫不迟疑,何况现在,他已经失明数月的左眼眶里,装的是从萧立那处取来的一只眼睛。
虽然这一结果非他所愿,可如今,他已经与萧立合为一体,他自然更不能看他被徐煌用毒化为一摊烂肉血水,那个连续做了好几日都没能醒来的噩梦已经让他痛彻心骨,他决不愿再尝一次眼睁睁看着萧立被杀却无能为力、生不如死的感觉,即便,唯一能避免那种情况发生的,是让他去残杀自己的兄弟,他也绝无退意!
而这场暗杀,唯一让他担心的,是徐煌会言而无信,利用他将人杀了,却不守诺救回萧立……
他不愿让萧立就此赴死,可他若当真天命该绝,他必将与之共赴黄泉!
届时四平乱不乱,天下倾不倾,都再无紧要!
趁夜潜回京城,宋凛没有由简入繁先杀宋致,而是直接奔向了宋澄当下的宿住之处——左相王府。
自领十万兵离京之后,对于京城的战况他确实了解,但宋澄宿于何处这等小事,若非有徐煌相告,他是万不可能知晓的,王府守卫不众,他要杀宋澄,按理来说并不困难,但他不会忘记,宋澄身边几乎随时有支越——功夫与他不相上下——相护,虽然支越自与杨柳成亲之后,不再十二个时辰贴身相随,但除支越外,宋澄身边还有一大批功夫了得的暗卫,故而要杀此人,须得狠费一番功夫……
之所以不先杀宋致,是因为,一旦宋致身亡,宋澄那等生性多疑之人,不可能意识不到有人要暗杀他们兄弟,所以未免打草惊蛇,让宋澄加强防备,他只能先从宋澄这边入手,出其不意,方有较大胜机。
至于宋澄死后宋致如何,他再如何挣扎,要取他性命,也如探囊取物……
可惜,宋澄似乎命不该绝,宋凛一靠近王府,便被支越发现了踪迹。
非是宋凛行事不够谨慎,又被后顾之忧干预了神思行动,而是徐煌之前的一招“调虎离山”,以宋致之名将四大城门的守将请去止央宫后,未免再发生类似情况之时无人可用,更未免遭到宋致算计——宋致已经开始对朝中大臣对天下人造谣,污蔑宋澄党同伐异,有意不让他参与平叛事宜,甚至滥用权力打压,不让他有机会同自己争功抢劳甚至在得知详细消息之后,“派了人”警告威胁,不让他生事蛊惑大众——营造出他多行不义必自毙的假象,宋澄便命支越随时守在身侧待命,更调派千余卫兵在相府护守……
故而不待宋凛寻着机会靠近宋澄,便被支越挡在了相府之外。
虽然他黑衣遮面,但左眼的伤到底明显,又与支越大战几百个回合难分胜负,再如何愚钝,也能知道此次要暗杀宋澄的就是三皇子宋凛。
好在宋凛意识到自己被支越发现行踪之后就速速远离了王府,将人引去了城中较为偏僻之处,所以即便同支越大战,也未引得更多的人注意,又支越念在他先前肯收留杨柳,还促成他们二人婚事的份儿上,答应暂时不会将今夜刺杀之事禀明宋澄,若再有下次,才不会再帮忙隐瞒,让他不至于彻底丧失完成徐煌所求的机会。
但是首次刺杀既以失败告终,宋凛只能退而求次,转战止央,取宋致一颗人头,虽不能让徐煌为萧立清除体内毒素,但或许有望让他拖延一些时日……
可这终究不过他一厢情愿的想法,徐煌并未应此说明,所以,他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哪怕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也要在这一日之内,将他两位兄长送上黄泉。
奈何,就连宋致都命不该绝,他空有一身盖世功夫,在这两位皇兄面前,竟完全使不出任何招数……
夜阑之际,宋凛冒雨潜入止央,却被突如其来的一场意外牵绊了手脚——西城守将五旗参领周虎彪之子周兴熊受严父所托要取鲍氏文卿性命,观察几日之后,也选择了在今夜行动,还被宋凛撞了个正着。
不仅如此,当他发现周兴熊带着苦苦寻来的十余名功夫尚可的江湖中人准备绑了鲍文卿出宫活埋之时,鲍文卿也发现了他,不待周兴熊的人马靠近,鲍文卿已经开了口同宋凛呼救。
宋凛本就是来杀他们的,自然不会出手相救,却架不住鲍文卿一声高呼,不仅让周兴熊等人发现了他的存在,更将止央宫的上下宫人,甚至不知何故,今夜未同鲍文卿待在一处的宋致都引了过来……
虽然不愿被人发现行踪看去长相,但宋致都已跑到跟前,宋凛岂肯白白错失机会,即便会被整个止央宫的人作证是他杀了宋致,也别无选择。
毕竟他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老三!你要杀本宫,是不是该让本宫死个明白?果然是宋澄派你来的?!”
看着已经近在咫尺的宋凛的空桑剑锋,生性胆小懦弱的宋致却出奇地毫无惊慌,不仅不怕,似乎在等的就是这一刻。
见其神态举止端众沉稳,宋凛不禁犹豫,握剑的手一滞,空桑剑在与宋致的眉心相隔不到一指之处停了下来。
宋致看他心神动摇,不由咧嘴一笑,偏过头将宋凛的空桑拨开,“你回去告诉宋澄,杀本宫容易,可本宫若死了,那他,还有你,也都将活不下去!
本宫手中,可是握着随时可以将你们一并拉下黄泉的惊天秘密与如山铁证,一旦本宫发生意外,那那些证据以及它们背后所指的真相,便会传得天下皆知,届时你们谁也别想好过!就连你母亲,也会落得个晚节不保的下场!”
宋致一字一句,咬牙清晰,宋凛不会听不明白他说的究竟是甚么秘密,至于他所说证据为何又要揭露甚么,宋凛却毫无头绪,微怔愣神间,止央宫管事邢来不知何时抱了一块大石向他后脑砸来,若非一黑衣幂篱出手相挡,只怕他现在已经出师未捷,没杀得宋澄宋致不说,自己先被砸开了脑花……
待反应过来,宋凛已经被黑衣幂篱带离了止央,送出了京城。
“三皇子,在下陶冬,奉少君之命潜藏宫内查探同二皇子揭露少君身份的幕后之人身份,在下知您独自回京的目的,不过,眼下并非刺杀的最佳时机,烦劳您回去转告少君,计划有变……”
那自称陶冬的人没有同宋凛说明计划有变具体是指甚么变化,只同他略略比了一串手势让务必无错无漏地转达徐煌之后,便消失在了滂沱的夜雨里。
两次刺杀,全面告衰,宋凛正愁没发同徐煌交代,现下陶冬——徐煌的自己人——主动铺平了前方的路,他没有迟疑即刻动身回往芜云。
又数个时辰之后,当宋凛冒雨回至偏宅找到徐煌,先将陶冬让传达的话粗略说了,却未立即将那一串手势比划给徐煌看。
他本想借以要求先为萧立解毒或者至少让他知道人被安置在何处何方眼下情况如何,却怕无意之中触怒徐煌,反使他拿萧立发狠撒气,便打消念头老实做了传达,至于那一串串匪夷的手势究竟要表达甚么意义,他不得而知,只能从徐煌逐渐凝重隐隐发恨的神色之中略猜一二。
然而不待他看出名堂,陷入沉思的徐煌忽然抬起头来将他望着,眸中没有丝毫笑意地开口道:“三皇子,虽然是陶冬阻止你继续刺杀宋澄宋致,但没能完成本少君交代的事情,该受的惩处可不能简单免除;虽然心中对你很是同情,但本少君从来都是个言而有信之人,不能因为有几分遗憾不舍,就抛弃自己的原则!”
话音一落,徐煌便将朝四海唤到身边,递给他一只白瓷小瓶,让为那个始终昏迷的军师再加些猛料,好使宋凛明白,他的命令不可违抗没得商量。
不过他暂时还没有要将萧立玩死的意思,虽然这局棋已经下不下去,但手中既然还剩好些棋子,气眼也没有被全部堵死,翻不了盘又如何,还是可以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寻出一些乐子,比如,折磨折磨宋凛。
宋凛当然不能明白徐煌腹中究竟装了些甚么花花肠子,更不知道他接下来要如何对付折腾自己,但见朝四海接过徐煌递出的那只白瓶颔首欲出,怕他果然要对萧立不利,不及细索,便以空桑拦堵黑衣幂篱,抢夺他手中不知又装了甚么奇杂毒物的小瓶。
徐煌看着他二人交手,对朝四海的败阵没有任何疑问,只在宋凛触到瓶身并抢其入手之时,不紧不慢开口,不让顺应服从,不劝好自为之,却笑有所指地提了一个建议:
“本少君从不介意趁人之危,雪上加霜,可若是你三皇子跪下相求,倒也能顺手卖你一个人情!”
“此话,当真?”
男儿膝下有黄金,换作别人,让下跪相求,宋凛自会犹豫,但眼下,只要能救萧立性命,让杀自家兄弟尚且不退,又岂会吝惜这点节气,怕只怕,有人欺他心诚,蓄意玩弄。
宋凛半信半疑放开朝四海,向徐煌走近,以期从他脸上看出些假话欺瞒的破绽,奈何任他如何打量,都一无所获。
“那是自然,”徐煌没有卖关子,一双明晃晃的眼眸之中有认真,有促狭,后又染上几分期待与迫切,“果若想救那光头军师,那本少君便破格为你指条明路,只要三皇子你,能将本少君服侍伺候周到,便饶他一命也是可以!”
服侍伺候?
宋凛一开始没能明白这几个字中包含的意思,正欲询问如何伺候才算周到,望见徐煌含笑如春的一张脸,以及他意味深长涌动的喉结,回想这些时日自己有意无意被吃过的“豆腐”,很快又反应过来,呼吸不由一滞,旋即握紧空桑,赤面红耳地怒视徐煌,恨不能直接将他削劈成段,碎剁成泥!
可他到底没有丧尽理智,神色复杂好一阵思索挣扎之后,终于将如火腾蔓的盛怒压回胸腹,收剑入鞘凝重表明,他的条件可以答应,前提是要先为萧立解毒将人救醒。
看宋凛极为严肃认真的表情,徐煌不禁莞尔,解药拿出来在宋凛眼前晃荡了两下,却没有直接将东西给他,而是顺势收回怀中:“救人简单,但你,没资格同本少君谈条件!”
徐煌自知不是宋凛对手,将他激怒,鱼死网破会变得不好看不好玩,可他不想被人牵着鼻子走,尤其是败在自己手下匍匐求生之人。
宋凛会怀疑犹豫担忧,确实无可厚非,换作他,也不会轻信旁人,连同生共死过的兄弟尚要防备,又怎能被敌人三言两语蒙蔽,解药真不真、剂量够不够以及人他到底会不会救,都是应该考虑的问题,但他质疑别人可以,却绝不能容许被人质疑!
而且,做生意,本来就是一件极具风险的事,没有放手一搏、赔得血本无归的胆量,又如何借以牟取自己想要的利益?眼下路就这一条,走不走得通全看他的心情,宋凛信也好不信也罢,都别妄想逃出他的掌心!
只不过……
回想起陶冬托宋凛传回来给自己的话,徐煌不自觉沉下脸色,远瞩高瞻伟略雄才如他,竟也有被逼迫威胁不得不自己滚出四平滚回匀秀的一天!
怪只怪,自己不长记性,在萧立那儿吃了多少次大意轻敌的亏,却仍旧没有学会正视那些看来蠢顿愚笨不足为虑的敌人,只顾眼前冲锋,却忽略了可能来自遥远家乡的裹足牵绊——徐璟孜受到威胁,因害怕自己当年陷害皇后葛氏架空皇帝实权愚弄朝臣百姓的秘密被公之于众,命令徐煌舍下原有的计划,即刻动身赶回匀秀,否则时限一过,一切后果都得自行担负。
人已经给了机会,只要徐煌在两日内自行离开,便不追究他煽动国乱、图谋不轨的责任;若他不听劝诫被暗杀死在四平,那么为了帝位的稳固,家国的安宁,她不能不会更没有理由发兵讨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