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萧立萧进数有书信往来,对顾放因程振信不过顾十庚的能力,又顾奕兮需要人照看,且守城不用再浪费一员武将而调派来麓湖城的事已经了然于胸。
据萧进信中所说,顾放得程振应允领着千数人马前来接手顾十庚,一入城便广征兵粮,徭加赋税,还强逼着妇孺老幼挖煤采矿炼油,虽不像顾覃在芜云城内那般打家劫舍蛮横暴力,但也弄得怨声载道,民意沸腾。
因此种种,他们才合谋了这一出,借敬献钱粮使程贼麻痹大意放松对麓湖城的兵力戒备,待他们大军临城便反水倒戈既不伤一兵一卒又使得百姓从叛贼手中解脱还彻底瓦解程振在城中势力的连环妙计。
可萧立不知道的是,他以为的兵不血刃,终究不过他以为的而已……
顾覃与吕敢单人对战虽然赢得了比试,但他自己因为旧疾未愈又添新伤而不能再战,哪怕还有时间机会去追截宋凛的左翼大军,为了保存自己的实力也没有再率兵出城而是被手下的兵将先扶后抬地弄回了府衙,石头及其余千余名卫兵兵众皆被生擒关入狱中。
石头身为领将被单独关押在一处。
他还没想明白过来吕敢怎么就死了,自己又怎么自投罗网被生擒、顾覃将他们抓起来究竟有何目的之时,才将他推入牢中的狱吏又颠颠地小跑来将牢门打开,身后还跟着几个虽不如顾覃但同样彪壮的大汉。
狱吏恭恭敬敬哈着腰让几人稍等,后挺直腰背冲石头怒吼,仿佛石头是已经被关在这处几十年,被他训斥打骂惯了的老恶棍,必要让他知道自己的威风似的,一边让石头敢快滚出来,一边骂骂咧咧冲过去要提他的衣领踹他的屁股。
石头不动声色闪开,狱吏踹了个空不甘心,鼓瞪着双眼歪着嘴要再来一脚,石头便就着手上拴着的铁链套住了狱吏的脖子,然后旋身一拧,就将人牢牢套在了手中,狱吏哪里想到一个手脚都被拴住的人借助链条都能要了他的命,吓得腿脚一软,立马滑坐到地上,若非牢门外等着的几个大汉一同出手制止,只怕那小老儿今夜就要交代在自己的地盘里。
待石头被壮汉们带走,小老儿还捂着自己被勒红出印的脖子久久不能平静,一脚踏入鬼门关的感觉让他胆寒后怕得都忘了锁门,连滚带爬就逃了出去。
一边逃他一边想:额的个娘嘞!原来以为轻轻松松可以吆五喝六耀武扬威的牢头,当起来也不容易啊!早知如此,当初他才不花那冤枉钱买这份差事来做,可当他经过那些被他刁难责辱久了看到他就瑟瑟发抖的一群人所在的铁牢门前时,他又挺直胸膛,背起双手不再怕了。
恢复原先神气十足的模样,小老儿抽出别再腰间的皮鞭挥在铁栅栏上:“看甚看!都给老子蹲墙角去!再瞅,信不信抽烂你们的皮?!”
一通吼,当看到那群胆小如鼠的人果然背对自己蹲到了墙角,小老儿满意地摩挲下巴退了出去。
石头被带到了顾覃的卧房之中,彼时刚有大夫过来查看了他的伤势,不仅将胳臂和之前沈玉金菊砸烂又开裂出血的地方重新做了包扎,还就吕敢击中的头顶施了银针活血,现正一脸怒气地盘腿坐在床榻之上,身旁站个中上年纪髭须浓黑大襟青衫的文士并好些个忙前忙后进进出出端茶送水送药清扫的丫鬟仆人。
见人带到,被压跪在房中,顾覃隐去面上因为疼痛以及连连挫败而不由自主腾升起来的恼怒,不顾医者让静坐或静躺修养的好意提醒,亲自下床半蹲到浑身湿漉漉占满血污的石头身边,轻轻抬起他的下巴问道:“你,叫甚么名字?”
虽然今夜战局混乱,到处都是厮杀,但这个领头小将的一举一动都被他看在眼里,若非他自己随着吕敢跑出小巷来,要抓他,就凭自己手下那群人,恐怕还没那么容易,当然,这人再厉害,也不可能敌过自己,甚至都不是吕敢的对手,但眼下他这阵中,急缺一个像他这般能领头、帮自己分担城中军中事务的人。
几次败阵下来,顾覃自知已经伤痕累累,靠他一人,想扳回弱势,到底有些困难,之所以想到石头且迫不及待要将他招降,除却他功夫不赖这一点,最主要还是因为石头来自宋凛的阵营,能被任命为领头部将只带三千人就来偷袭,之前进击牛蛇村外的隘口时,还贴身护在那光头军师周围,说明是极受信任器重的人才,若能从他这处得知一些外力探听不到的绝密消息,要反败为胜也不是没有可能……
想到这些,顾覃面色更多几分温和,他本来就生得不赖,退去凶恶便自带几分亲善,即便近来因为尽是糟心的事让他变得同顾武一般暴躁易怒,但他本性到底内敛沉稳,只要平和下心气便能让人感受一新,甚至将他误作贤良仁义之辈,这都是占了那张脸的便宜——老虽老矣,骨相之间,还是残留着往年少时的非凡英气。
石头被他微微笑看得有些恍惚,一时间没能将他同那杀人如麻凶名在外的猛将顾覃对应起来,听到问自己的名姓,没做多想便开了口回答,当说完“包石磊”三字才有所警惕,一双眼满溢探寻戒备,任顾覃说什么如何劝都不再应声。
“小子,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数让归顺于己没有结果,顾覃终于发作起来,不再好言好语,冲站在四围的几名壮汉吩咐:“把人带上来,本都统倒要看看,你这骨头心肠有多硬!”
壮汉们应声退下,不出一盏茶的功夫,便驱如牛羊地赶来了十余名同石头一道被生擒活捉的左翼卫军。
听到看到自己的兄弟被押进房来,石头饱经日晒雨淋黝黑粗糙的一张脸霎时变得雪白,顾覃自然没有看漏他这一明显的变化,虽然不愿意用这些人的血弄脏污染自己的卧房,但他现在可管不了那许多。
人排成两排被推到跟前,刀架在他们的脖子上,一个个久经战事杀人无数自认已经无畏生死的人待看到那泛着白光、随时会削砍掉自己脑袋的刀时,还是有些胆怵,恐惧流露在脸上以及微微发颤的嘴唇和双腿上,石头一一看进眼中,铁链中被禁锢的双手握紧成拳,额上也暴起条条青筋……
“如何?你答是不答应?”见他如此模样,顾覃郁结的心情终于稍微好了些,即便石头仍旧咬紧牙关不肯就应,他也不觉得气愤,“没关系,你慢慢想,正反今夜活捉了不少人,本都统便隔一炷香问你一回,你若点头,这些人便都可以平安无事,你若仍就坚持,那就问一次,杀一批,直到你想通为止!”
顾覃话音一落,便冲架着刀做好了准备的壮汉们扬了扬下巴,几人得到示意,毫不迟疑就将前排的几人抹了脖子。
一瞬之间,突突温热的鲜血溅得满地都是,还有不少溅落在石头的脸上。
他苍白如纸的脸被染上颗颗红斑,后随着雨水晕开成片,石头闭紧双眼咬紧双唇听他们被割断喉咙噗嗤噗嗤往外冒血的声音,倒地后没能立即丧命还紧紧捂住划口抽搐呻吟的声音,以及后一排兄弟因为恐惧害怕不想任人刀俎而尖叫着四下奔逃被追撵挥砍突刺然后咚咚倒下的声音……
不过须臾片刻,房内便又恢复原有甚至更加可怖的静谧,顾覃远远地站着看人全被杀死,便吩咐将尸体拖走再带来下一批,其间还唤来人斟满几杯茶,要同那一直站在床边面色如土被方才那幕血腥残暴的场面吓的摇摇欲倒的大襟青衫之士坐下一起啜饮等待。
“张吉,你还愣着做甚!过来坐下陪本都统喝茶!”
因为修书汇报战况后程振不仅没有怪罪,反倒给了他新的任务,顾覃已经决定将这名叫张吉头脑灵光的写信先生留在身边。
就他派人所探,此人现下虽然只是个代笔的,但早前曾在黔蔗一代的茶楼艺馆内说书评事,甚至谷雨县衙里做过一阵师爷,既是师爷,那自然不乏聪慧,留在身边做个幕僚再好不过。
这一决定他当然没有问过张吉的意见,如今这芜云城凭他一人做主,他想要的,不论是人是物,直接取来便是。
如包石磊这般骨头硬的,不折手段也要让他屈服。
一边想一盏茶已经喝完,下一批人又被带了进来。
等来等去觉得一炷香的功夫太长,顾覃便不再多等,放下茶杯背转过身面对石头,兴致颇高地继续问他是否改变主意,没有得到想要的回答,便一扬手又坐回去,喝重新为他斟满的一杯茶。
伴随让人肌栗暴起的刀刀入肉的声音,别说石头,连与那些可怜的俘虏毫无关系的张吉都已经看不下去听不下去,不待第二批卫兵被杀光,张吉便放下一口都没动过的茶杯劝顾覃:
“都统!草民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顾覃一边呼气吹开杯中泛在面上的茶叶子,一边不动声色地抬眼看了看形容有些憔悴动容的男人,“要是求情,就莫开尊口了!”
张吉惶恐站起身后退几步同顾覃作揖:“草民岂敢,不过看这小领将似吃了秤砣,不肯答应……”
顾覃闻言不悦打断:“急个甚,这才刚开始,本都统不信他真能眼睁睁看自己的兄弟被杀光!”
“都统说得极是……”张吉强忍住心中的反感,态度恭敬诚恳道:“只不过,草民觉得,若他到死不变主意,与其将这人以及那一大批俘虏杀光,不如将他放回……”
“张吉,你可晓得自己在说个甚?别以为本都统将你留下就不会杀你,说话之前最好想想清楚,你的命,可没你以为的那么值钱!”
张吉头埋得更低几分,语气却是不卑不亢:“草民不敢,但都统……”张吉扫一眼已经将第二批尸体拖出去的众人,视线飘过石头仍旧紧闭的双眼,微微凑近顾覃低语道:“攻人必先攻心……将他放走,必能打乱敌心!
他们难道不会想,三千人被派来突袭,为何独独他一人被放了回去?如此一来,他即便回去了,也会时时遭受怀疑排挤,那么等待他的,就只有两条路,要么不堪苦痛,心甘情愿地归顺到都统您的麾下!要么,忍气吞声最后终于不得信任,还是被自己人杀害……
对于那样一个不信任自己部下、连为了大义慷慨奋战好容易死里逃生回去的同伴都能屠杀的主将,谁还会全心全意为之卖命?届时他们军中的兵士必定人人自危,乱做一盘散沙,都统您再要拿下他们,岂不比探囊取物还更简单?
正反对都统您都没有坏处,您又何必将这些人赶尽杀绝?饶他们一命,收归自己帐下,他们感念您的恩德,自当以死相报,如此,既削减了敌军的气焰,又壮大了我方的实力,何乐不为?”越听张吉说,顾覃原本的愠怒不再,一拍桌子连连道好,后紧紧捏握张吉的肩夸不停口,刚吩咐完手下的人不用再将俘兵带来诛杀,并将这硬骨头的小领将抬扔出城放他回去,门外便响起一道低沉暗哑、熟悉又陌生、高呼“此人,放不得!”的声音。
陌生是对顾覃而言,熟悉,则是针对张吉,门口的话音未落,房内之人包括已经咬破自己的嘴唇,正准备如果顾覃再是拉来一批人残杀便咬舌自尽的石头都闻声去望。
只见来人一袭暗红色长衫,长髯花白体型精瘦,一双眼细小如豆,不是先前被顾覃轰撵出府衙、名唤冯俞的人又是谁!
冯俞身后,还跟有两列盔甲皆为黄色的彪壮卫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