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定等顾礼民的十余万兵到了之后再重新拟定作战计划之后,众人便各有所思地回了自己的营帐之内,程振开心得眉飞色舞,忍不住哼起小曲,越哼哼兴致越浓,最后干脆大声唱了起来。
他的声音浑厚,铿锵有力,任谁听了都要说一句中气十足,只不过他唱的小曲,每一个字都不在调上,好好的曲子,愣是被他唱成个杀猪宰羊打脑壳要人命的样式。
帐外的守兵相视苦笑,鼻子眼睛皱到一起。
混合着哗啦啦的雨鼓嗒嗒,程振唱着唱着停下来,拍一拍桌哼出一声:“该死的混账东西!敢背叛本将军,来人!”
帐守听他声音里满含愤怒,心里咯噔一下,战战兢兢撩开帐门走进去:“将军!您有何吩咐?”
程振背着手眼睛盯着沙盘里插着小旗、旗上写有“水城”二字的地方:“派人立马把那个万户李史亮抓过来!本将军倒要看看,他还能有甚么解释!”
李史亮自然该死,但现在还不是杀他的时候,程振气归气,该有的分寸还是有,杀人不过头点地,犯不着为了泄一时的愤恨和银子过不去。
帐守讷讷应是,领命即退,帐内恢复安静,程振坐到床边不由自主想起刘升死时的画面来。
“他那抹笑到底是个甚么意思?!”
时隔一日再来想,怀疑不信愤恨后悔可惜又变成恐惧不安,刘升忠不忠义,他现在不敢再开口断言,但他是何等聪明的人物,岂会料不到自己提出异议要求等待最佳时机、出现纰漏会面临怎样的结局?死得那般干脆简单,会不会另有诡计阴谋?
他确实救过刘升的命,所以刘升为了报恩主动申调到他麾下任职他并不怀疑,性命大于天,他知恩图报尽心尽力他自然要言听计行,可过去这么多年,从未有过失误之人怎会突然提出不适当的建议以致延误军情?
是无心之失?还是刻意为之?
是自觉自愿,还是逼不得已?
“说来,他明明一直同本将军处在一起,为何会知道那么多本将军不知道的事情?是他在京城里安插了行事极其隐密、可轻易网罗八方消息的内间?
还是他自己,本来就是别人安插过来监视本将军一举一动的眼线?
若是后者,那背后指使他的……”
想到过去发生的所有事,程振不由抖抖肩膀打个寒颤,“若是后者,说明皇帝老儿早就料到本将军有了谋朝篡位之心……所以将他调过来,预备将来等本将军真的动手之时,好打本将军一个措手不及?!
难怪,当时他都已经位从三品,正是无可限量、前途大好的时候,却甘愿调到本将军手下做个默默无名无编制无公俸的谋士,要报救命之恩,可不止待在跟前做牛马一种方式,他若继续任职,升为护军参领、参领、副将、都统,甚至和本将军平起平坐,都不无可能……”
越深想,程振越觉得刘升的出现辅佐相伴甚至丧命都疑点重重,未免被宋祯横摆一道,图国大业功亏一篑,他必须要彻彻底底调查清楚。
而在展开调查之前,有必要从程劲口中问个明白,没有谁会无缘无故针对别人,空穴来风事必有因,刘升若从未做过让人心生疑窦的事,程劲就算再看他不惯,也不会将他与心怀不轨、背主求荣联系到一起……
唤进帐守让把程劲叫回来,程振重新扬起笑,打着响指晃着脑袋倍感自得骄傲。
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刘升就是他的左膀右臂,没有他,再来十个顾武顾覃也不能帮助自己谋权夺势,执掌天下,所以对其百般信任,言听计行,就差没有穿一条裤子同睡同起共享一妻。
刘升的位置,对他来说,几乎无人能替。
可现在看来,死一个刘升而已,空出的坑,都不用他去找寻,便会有千个万个刘高刘低挤破头皮填进去,生而为人,有时候就是这么简单粗暴,冷酷无情。
守帐兵接到程振的命令去寻程劲,埋头冲进雨里。
天已黑尽,路不好走,程劲的营帐又隔得比较远,未免踩滑跌跤,帐守一跑一迈都翼翼小心,只偶尔抬头望看还剩多少距离。
闷头前行数百步,抬眼再望,程劲帐中微弱的火光忽然被吹熄,帐守不由自主停下脚:这才戌时方过,少将军怎就灭了灯要休息?
因为深知这程氏父子两个都脾气火爆爱迁怒于人,帐守犹犹豫豫,不敢冒然打搅,可程振有命,他又岂敢耽搁不从,思来想去,未免两头受气挨打,自然先要讨好老子,否则,都不用等程劲当家作主,他就已被打得半身不遂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
下定决心咬牙走到帐前:“几位大哥,麻烦通禀一下少将军,将军他有急事相寻……”
“少将军已经睡下了,有什么事明儿个……”其中体型最为壮硕、明显是领头老大的男人话未说完,又闭上嘴,望一眼同值的几人,吸一口凉气,眼中闪过惊诧,他这是吃了甚么熊心豹胆,竟敢让将军等到明日再来……
于是立马改口,“那你在这儿等着!”话毕倨傲又心虚地撩开帐门走了进去。
不出几息,伴随程劲破口大骂的声音,壮汉捂着自己被程劲用茶杯砸伤的额头退出来,他同值的几人忙扶住关切地问:“八哥,你没事吧?”
壮汉摇摇头,尬笑两声吹嘘道:“这有个甚,少将军那点气力,连个包都砸不起!”
正说着,程劲满脸怒容撩开门帘,几人立马老实闭嘴站回各自的位置。
“等本少将回来再收拾你们!”怒喝威胁一声,程劲瞟一眼过来传话畏畏缩缩打量自己的守帐兵,“走吧!还愣着干什么?”
守帐兵讷讷应是,僵硬转身往回走,程劲回头再瞪自己的守帐几眼,用细微不易被人察觉的声音道:“不准任何人进去!”
待二人走远,几名帐守才垮下肩膀松一口气,后不无戏谑地问道:“八哥!你在里面看清那人的脸了没?长得可还水灵?”别人不知道,他们几个可是清楚得很,若不是有“大事”要办,他们这少将军才不会这么早灭灯休息,虽然先前进帐的那个人,一身黑衣撑着伞,戴的也是差不多快要遮住半截身子的黑色幂篱,单从体型身高来看,跟本辨别不出男女,但程劲与他二人独处,还特意吹灭灯火,除了干那档子事还能作甚。
几人挤眉弄眼面露猥琐地将被唤做“八哥”的壮汉围住,让他详细描述内中细节。
“乌漆麻黑的,能看到什么!你们这么想知道,干脆自己进去看看不是更清楚?好好守着,八哥我内急,去尿个尿!”
“那不行!少将军说了,不准人进去,我们还想多活几年呢,所以八哥,你就说两句呗!”
“对啊对啊,若不肯讲,便不放你走,你就做好尿裤子的准备罢!等以后见了八嫂,必须让她好好看清楚,自己嫁的是个甚么怂包!”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半是央求半是威胁地将壮汉八越缚越紧,壮汉八挣脱不开,只好妥协:“行了行了,跟你们说还不行嘛!但你们要保证,绝对不可以再传给别人听!”
“保证保证!不会乱说的!快讲来听!”
几人为了听到实情,完全不管壮汉八提的要求是什么,只管点头答应,至于做不做得到,那得分内容而定。
壮汉八搡开几人,理正被他们弄乱的轻甲,后清清嗓子,压低声音道:“我王老八敢以人头担保,那里面坐着的,绝对是个男人!
虽然灭了灯,但那胸前一点料都没有,比我家那婆娘用的搓衣板还平!”
几人失望又疑惑:“少将军这大晚上藏个男人在自己帐中做甚么?还特意灭了灯,不是很奇怪吗?”
王老八瘪瘪嘴,不以为意道:“你管那么多,人少将军同二皇子一样癖好独特行不行?!”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几人终于觉得没了意思,他们对男人可不敢兴趣,莫如说,单是听进耳里,都觉反胃恶心,浑身鸡栗。
正说着,被他们议论的那人戴着幂篱走出来,看也不看几人一眼就撑着伞幽幽地往下山的路走去。
直到那人的身影消失,王老八才回神反应,茫然不解地问道:“你们说,他是怎么上来的?装束行迹这般可疑,都没人阻拦盘问的吗?”
同值的几人循着王老八的视线去望,虽然已经只剩一片瓢泼如注的雨帘,但那人的身影像是挥之不去似的仍旧在眼前晃动,“谁……谁知道呢!有可能少将军特意给了什么信物供他随意出入也不一定……”
王老八恍然点头,默想一阵,又不死心地继续问:“可……你们几个,要是想喝花酒找娘们泻火,会这么明目张胆地将人请到营区里来?还打着仗呢,少将军如饥似渴都到了这般田地?”
“八哥,听你这么一说,确实很可疑啊!”
“没准人是来寻少将军商议大事的?”
王老八一拳敲一人的头,“说你们傻,你们还真就不聪明!将军还在这儿呢!有天大的事,不同将军商议,却同这……”王老八边说边四下瞅,以免被旁人听去,“同这屁用都不顶、只知道作威作福摆架子的少将军说,有甚意思?”
“那你倒是说说,这人究竟是来干什么的?!”两人捂着被王老八敲得青痛的脑袋,不服又委屈。
王老八双手抱胸托着下巴思考一阵,后一本正经开口道:“这个嘛……我当然……也不知道的啰!”
“父亲,您找我?”
程劲不待帐守通禀就径直钻进棚里,程振抬眼瞥瞥他,伸手指指自己特意挪放到隔床只有两步远的凳子:“坐下来说话!关于刘升,有些事要问你!”
程劲不屑:“刘升?人都死了,您还有啥好问的!而且,比起他,孩儿我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禀报!”
“你懂什么!刘升可能是皇帝老儿派来的奸细,死得那般草率,指不定还留着甚么阴招对付我们,不弄明白了,阴沟里翻船怎么整?!”
“哪有那么严重啊父亲,也就您把那刘升当回事!我就瞧不上他!他之所以有今天,其实就是拜您所赐!”程劲脸上的笑意更浓,既然人都死了,有些话他也就没必要藏着掖着了,“若不是您对他言听计从,有求必应,他也不会死得那么冤!
父亲,您难道没发现,自从那个刘升出现,您就没怎么再回家和母亲和孩儿团聚了吗?
我们才是您的至亲家人,您一天天地净跟个外人处在一起,哪怕真的有要事商量,也总该有个度吧?
母亲同您讲话,刚开口说不到两句,您就打发她离开,让不要打扰到您,怕您吃不好睡不好亲自下厨煮的饭菜也被您轻松一抬手就打翻在地,还说甚么‘妇道人家就是见识浅薄,张口吃,闭口睡,整日里除了吃喝拉撒,就不知道干点别的,没本事不理解支持您就算了,还老在人前晃碍人眼讨人嫌……’
父亲,不是母亲不能理解您,不愿支持您,您仔细想想,您都不同她说自己的心事,她就是有那个心也没那个能力不是?!”
听到程劲噼里啪啦说一大堆,程振跟本没有准备,也不明白他究竟要表达个甚么意思,他们母子觉得被冷落了有委屈,和刘升有甚么干系?!那么久远的事情了,现在拿出来讲,难不成还想让他为她的小肚鸡肠低声下气道个歉请求原谅?
程振不想再听程劲废话,开门见山直接问他:“你老在我耳边念叨,说刘升有二心,这样也是为了拖延时间,那样也是为了给宋家人那边提供便利,今天你告诉我,你从什么时候发现他……”
程劲哈哈仰天大笑两声,“父亲,您还是不明白吗?孩儿都说得这般直白了,您还要装听不懂自欺欺人吗?实话告诉您吧!刘升跟本没有叛变,没有二心,一直以来同您讲的,都是孩儿自己编出来的谎话!为的就是要离间你们之间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