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徐徐,明月当空。此时正是子时三刻,齐王府中一片静谧,从王妃温雨到侍女家丁都已沉沉睡去。唯独书房还亮着灯火,一抹婀娜倩影还在窗前徘徊。
一般的王侯家里,夜里也是有下人留守的,以便主人忽然起床时去伺候。
但徐枫对待下人十分宽仁,不让任何人在夜间留守。下人们自然感念他的恩德,但他自己辗转反侧、不能入眠时又深感不便。
他索性披衣下地,到了院中散步。这时的院子里连一声虫鸣也无,当真是万籁俱寂、清澈空明。他缓缓出了一口气,倍觉轻松。
自从他当上齐王以来,每日都是在喧闹中度过,即使是和温雨的私密相守,所谈的也多是国事。
而现在,他一人在院子里踱着步子,享受着这难得的独处时光,心中有说不尽的惬意和欢愉。
可是,惬意的感觉还萦绕在心头,冰冷地孤独感却又蔓延而来,攫住了他的身体。
“唉,真是贱骨头!”他一边叹息一边摇头苦笑:“想一个人待会儿,待久了又想有人陪。”
不经意间,他抬头一瞥,见到了书房那微弱地灯火,看到了窗前那微微移动的倩影。
在这万籁俱寂地静夜中,那抹微光就像是无边宇宙中的一颗恒星,就像是深夜岸边的一座灯塔。
徐枫心里觉得一阵温暖,便迈步走了去。
门是虚掩着的,“吱呀”一声,被徐枫推了开来。柳如是微微一诧,急忙转身望来。二人四目相视,都有些尴尬了。
柳如是将手里捧着的《吕氏春秋》放在了桌上,屈膝行礼,叫道:“齐王吉祥。”
“都说了多少遍了,让你叫我暮帆。”徐枫走进来,重新将门掩上了。
柳如是淡淡一笑,说:“是。暮帆。”
徐枫瞥了一眼桌上的《吕氏春秋》,问道:“怎么样?想到好办法了吗?”
柳如是柳眉微皱,恰似湖水涟漪一般的美丽。她轻声一叹,说:“办法也不是没有,只是未必靠得住。”
徐枫又惊又喜,忙问究竟。
柳如是一边踱步一边解释:“《三十六计》中有一‘反间计’。以欺瞒、诈降、诱导等手段促使敌人做出错误的判断。而我们倒不妨反其道而行之。”
她转过身来,含笑对徐枫说:“孙可望降清不假,但若满清不以他为信,反觉其有诈降之嫌。那满清无论将他牢之、杀之,对我们来说都有益无损。”
听闻柳如是此言,徐枫心里愈是兴奋,追问:“那咱们该怎么做呢?”
柳如是踱步而来,笑吟吟地说:“自然是配合孙可望的降清,大举北伐。不过……”
说到这儿,她又略一沉吟,低沉地补充道:“既要让满清发觉我们是以孙可望为向导,却又不能做得太明显。这里头的分寸极难把握。所以我才说这个法子也未必靠得住。”
虽然柳如是仍有疑虑,但徐枫却是大喜过望,甚至都有点忘乎所以。
他纵步上去,双手紧紧握住了柳如是的手。柳如是如遭电击。她“啊”地叫了一声,急忙抽手撤步,眼睛慌乱地不知要看向哪里。
徐枫也才回过神来,倍觉懊悔,带着歉意说:“河东君,我一时兴奋,行事孟浪了。望你不要怪责。”
柳如是低着头,幽幽地说:“暮帆你是当今齐王,又是内阁首辅。我不过一尘俗女子,哪敢怪责。”
“你这么说,就还是怪我。”徐枫有些着急了,便又冲柳如是深深作了一揖,说:“河东君,徐暮帆真诚向你道歉,望河东君大人有大量,宽宥则个。”
柳如是余光瞥着他,不禁破颜一笑,说:“好了好了,我不怪你便是。”
徐枫笑着说:“那便好了,我真担心从此以后你就不认我这个朋友了。”
柳如是含笑走到桌前,一边整理着书籍一边说道:“当年在苏州,我与复社的子弟们把酒谈诗,不分昼夜。有些轻佻的,莫说是碰一下了,就是搭肩揽腰也是有的。我虽不悦,但也没有因此就和他们断了往来呀。”
她说完又冲徐枫嫣然一笑,便捧着这些书向书架走去,然后一本一本地码了起来。
“没想到复社的这些读书人竟也如此唐突,简直就是耍流氓!”徐枫颇为气恼地说。
柳如是回眸将他一望,含笑问道:“何为耍流氓?”
“就是浪荡无行之人的轻薄行为。”徐枫解释道。
柳如是呵呵一笑,说:“这个说法倒是有趣。”
徐枫也是一笑,说:“河东君,为了我的事让你如此操劳,我心里也十分过意不去。”
柳如是码好了书,幽怨地眼神将他一扫,语带责备地说:“这可不是你的事,而是天下万民的事。再说,你既认我做朋友,那我为你微尽绵薄,又何足挂齿?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
柳如是这番话说得徐枫都有些惭愧了。他点了点头:“河东君教训得是。暮帆记下了。”
柳如是坐在桌前,摆开了文房四宝,说:“咱们既然都无睡意,不如就将令旨写了,等天明便可以发出去。”
徐枫连连点头,急急地说:“这样最好,就是怕影响你休息。”
柳如是一边研磨一边摇头:“不碍事的。”
“还是我来吧。”徐枫走过来,接过砚方,细细地磨了起来。
柳如是望了他一眼,不无感慨地:“雨儿跟了你,可真享福了。不像我……唉,不说也罢了。”
徐枫手上一顿,小声劝慰道:“咱们要做的便是北伐中原,将鞑子赶走,你和牧斋兄也可团圆。”
柳如是苦苦一笑,问道:“难道你立志抗清,就是为此吗?”
“是。”徐枫一边研墨一边说:“当然也不止于此。满清无道,圈地剃发,毁我中华两千年的圣人之学。我汉族士人岂能容忍?况且,他们思想闭塞,一旦平定天下,便闭关锁国,只知醉生梦死,于国于民几无建树。这样的朝廷,要他何来?”
柳如是目光一亮,追问道:“你怎知他们平定天下之后只知醉生梦死呢?”
徐枫一时语塞,想了一会儿,才说:“前有车,后有辙。建立金国的女真人与满洲人同出一族。读读历史就知道了。”
柳如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说:“江南士人抗清,多半是不忍孔孟之学断送,而暮帆你的见地似乎更深了一层,看到他们将来会于国不利?”
徐枫腼腆地一笑,说:“河东君谬赞了。其实按照中国所实行的君主制,无论是大明还是大清,都会于国不利。”
“哦?”柳如是微吃一惊,颇有不服地说:“我中国体制历时两千余年,怎会于国不利?”
“因为天下大权只握在皇帝一人手里。”徐枫顿了一顿,解释道:“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国家乃所有百姓之国家。若皇帝只愿大权独揽,则下情不能上达。长久以往,民心必失,天下必亡。这也是我大明濒于危亡的原因呀。”
柳如是惊呆了,一双玲珑剔透地眼睛直勾勾地瞧着徐枫。她向来以才学自傲,可徐枫所说的这些在她的知识结构里绝对是一个盲区。
“可中国自古以来,不都如此吗?”柳如是说。
徐枫坐在了她的旁边,答道:“并非如此。在大明以前,皇权尚会受到士族、贵族的制约。而我朝太祖废了丞相,所有大权操于己手,才有今天的局面。”
徐枫这番话说完,柳如是已完全呆住了。他将饱蘸了浓墨的毛笔递到柳如是手边,她才恍然一惊。
不过柳如是到底是心胸广博的才女,虽然惊讶,却并不慌张。
她从容接过笔来,笑着说:“路漫漫其修远。暮帆,我祝你早日实现心中的抱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