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月华隐没在乌云中,只洒下了淡淡的愁光。这光确是愁的,因为地上的人是愁的。那些四处逃散的宫人和狼藉遍地的宫苑都令人心生惆怅。从文华殿退出来的钱谦益不忍多看只低头静静地走着。
一路上,他没有和同僚们说一句话,只是独自步行。他穿过纷乱地紫禁城和萧瑟的大街,回到了自己的府邸。
“老爷。”管家怯怯地叫了一声。
钱谦益见他神色慌张,忙问:“出了什么事吗?”
“夫人……夫人她……”管家的声音越发地颤抖了。钱谦益闻言便觉不好,连忙问道:“夫人在何处?”
“房中。”管家伸手向钱谦益和柳如是的卧室一指。钱谦益一把将他推了开来,一路小跑向卧室奔去了。
“夫人!”他慌慌张张地推开房门一瞧,柳如是穿着一身彩衣,坐在梳妆台前用眉笔轻轻地描着眉毛。
她美睫一抬,瞧见了镜中的钱谦益,于是露出了一个妩媚地笑容,说:“牧斋,你可回来了,陛下召你们去都说了些什么?”
钱谦益满心都是惶惑。他轻轻将门关了,走过来以手抚着柳如是的香肩,问道:“夫人,天气尚凉,你为何穿这么单薄的衣裳?”
柳如是噗嗤一笑,站起身子原地转了一个圈,像是一只轻盈的燕子。“这可是我最漂亮的衣裳,天气凉怕什么,自己美了才要紧。”柳如是含笑说着。
钱谦益坐了下来,痴痴地望着她。今天的柳如是化着精致地妆容、穿着五彩柔顺地衣裳。她美目流转、身姿婀娜,自是有万种风情,就像是仙女下凡一般。
“夫人今日真是千娇百媚。”钱谦益赞叹道。
柳如是掩口一笑,轻轻地坐在了钱谦益的腿上,如玉一般顺滑的手臂轻轻地勾着他的脖子。她小嘴一嘟,满含嗔怨地说:“牧斋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什么问题?哦,朝廷上……”钱谦益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暮帆官复原职,提出了一个让陛下南巡杭州的计划。南京的守军也要撤走,和他一起打什么‘游击战’。”
“那官员呢?”柳如是问道。
钱谦益将眼一眯,说:“那个韩赞周,居然公然向臣工索贿。只有向他行贿了的官员才能随驾同行,没钱行贿或者不愿行贿的就留下来了。”
柳如是柳眉一皱,忙问:“那你呢?有没有行贿?”
钱谦益抬眼将柳如是一瞧,反问道:“夫人觉得我可是那样的人吗?”
柳如是露出了笑颜。“我就知道牧斋是有气节的。”她顿了一顿,又说:“牧斋许久都没看过我跳舞了吧?我跳一支舞给你看如何?”
钱谦益强颜一笑,说:“国破家亡,山河破碎,我哪还有闲情逸致看夫人的舞蹈?”
柳如是双眉一扬,嘟着小嘴说:“难道牧斋是腻了我不成?”
“不不不!”钱谦益忙说:“夫人天资绝色,又有才情。这么好的夫人上哪去讨?我又怎么会腻呢?”
“那你坐好了,我这就舞给你看。”柳如是从钱谦益怀中挣脱出来,迈着莲步稍稍走开。她将两条宽敞的衣袖一甩,一边唱着歌一边翩翩起舞。
柳如是婀娜多姿,顾盼之间惹人流连。她的一举手、一投足,甚至一呼一吸之间都是如柳絮拂面似的,软绵绵、痒酥酥。
钱谦益静静地瞧着,不禁心神驰往,纵是有再多的忧烦,在此刻也随着柳如是那曼妙地身姿一并随风去了。
柳如是一曲舞罢,踱步到钱谦益面前,颔首笑道:“牧斋,你觉得我跳得好吗?”
“好,真是天上人间,精彩绝伦。”钱谦益呆呆地说着。
柳如是含羞一笑,说:“我很久没跳舞给牧斋看了,心下愧疚得很。若是时光可倒转,我恨不得每天都给你跳。”
钱谦益心中微微一动,似乎嗅出了点异样的味道来。他正要相问,柳如是却伸手掩住了他的口,说:“你陪我去秦淮河走走吧,我胸口闷得慌。”
钱谦益点了点头,说:“可你得换件厚点的衣服,这样去怕是要着凉的。”
柳如是含着笑踮脚凑近钱谦益地耳畔,轻声说了句“我不换。”然后捂着嘴嗤嗤笑了起来。
“夫人,你……”钱谦益话还没说完,柳如是已携过他的手一同走了。
“老爷、夫人……”管家急忙上前招呼,但柳如是却说:“你们谁都不许跟着,今晚我只要牧斋陪我。”丫鬟家丁们都愣在当场,目送他二人出门去了。
柳如是握着钱谦益的手向秦淮河的方向走去,往日这熙熙攘攘的大街此刻却形如鬼蜮,不见半个人影。瑟瑟风起,钱谦益感到了一丝寒意。
“夫人。”钱谦益步子一顿,柳如是被他一坠也停下了步子来。“嗯?怎么了牧斋?”柳如是回首笑问。
钱谦益将自己的外套脱下,轻轻披在了柳如是的身上,说:“你容易着凉的。”
柳如是笑了笑,问道:“你给我了,自己着凉不怕吗?”
“我是男子,不怕。”钱谦益也笑了起来。
他们携手来到了秦淮河边,放眼一望,只是黑漆漆的一片,哪还有平日里莺歌燕舞、画舫雕梁的灯火通明,哪还有才子佳人、客来客往的热闹景象。
“唉。”钱谦益叹了一口气,说:“秦淮河已是一潭死水了。”
柳如是披着钱谦益的外衣向前踱了两步,敛容说着:“牧斋,你还记不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
“我答应过夫人的事何其多,却不知夫人所言的是哪一件?”钱谦益问道。
柳如是回头将他一望,说:“南京城破,你我一同殉国。”
钱谦益双眼一瞪,只觉一股冷气自头顶灌遍了全身。他打了个哆嗦,说:“夫人带我来秦淮河边,原来是为了此事?”
柳如是见他的眼神和语气中有几分慌张,不禁皱眉道:“你后悔了?”
“不!”钱谦益手足无措,十分地窘迫。他极力掩饰着自己的慌乱,说:“既是我答应夫人的就该做到。”
柳如是这才又展开了笑容。她抬起头望了眼被乌云遮蔽的月亮,笑着说:“牧斋,你看月亮多么朦胧。却不知从水底看月亮又是怎样一番光景?”
她说着便牵起钱谦益的手向河边走了去。钱谦益心中慌乱,忙叫道:“且慢!”
柳如是一呆,问道:“怎么了?”
钱谦益没有答她,只是瑟瑟缩缩地向河岸边走去。他俯下身子,轻轻地探手入河。这冰凉彻骨的河水让他身子一颤,急忙将手收了回来。
“夫人。”他转过身来说:“咱们殉国可以,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为什么?”柳如是疑惑地问道。
钱谦益羞愧似的低下了头,说:“水太凉,不宜跳。”
柳如是将眼一瞪,嘴唇也微微开启。她用惊疑地目光打量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她忽然觉得直到此刻,自己才真正的认识了他、了解了他。
如果说在这之前,柳如是的心还有一丝生的喜悦,而现在她感受到的只是如枯槁一般的死寂。她望了钱谦益一会儿,便纵步上前,飞身向那冰凉的秦淮河中跳了去。
只听“噗通”一声,柳如是已落入水中。钱谦益猛吃一惊,忙叫道:“夫人!”
可那河水除了阵阵涟漪之外便再无动静。钱谦益心中焦急,正要下河去救人,却听不远处也是“噗通”一声,一阵水花翻涌而来。
钱谦益愣在当场,正不知该怎么办的时候,忽听一声轻唤:“牧斋兄!”
“暮帆!”钱谦益吃惊更甚,徐枫正快步向自己这边跑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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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一望,只见温雨已拖着柳如是的身子向岸边而来。他们对望了一眼,急忙迎上去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