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
本就阴暗的房间,一下朦胧起来。
有香气?
敬次郎下意识地抽了抽鼻子,却嗅得脑袋有些眩晕。
然后,意识愈加模糊,心底突兀生出强烈一股困意,困意如同浪潮一般席卷过全身。
不好!是迷香!
敬次郎瞳孔一凝,马上警惕起来!
迅速将手探入榻榻米下,握住下面的一柄手里剑。
这是前几日预先藏好的。
他翻开被毯,用手肘撑地想要起身,想要试图逃出这间密闭的屋子。
但是。
眩晕和困意愈加上涌,一浪接着一浪。
他刚刚撑起半个身子,就又无力地倒回榻榻米。
紧接着,他双目开始涣散迷蒙,大脑似乎在不断地叫嚣着:
好困!
好困!想睡觉!
最后,敬次郎身体挣扎动弹了两下,就再也没有一丝动静。
数百息过后。
这间屋敷的障子门骤然被移开一些,几截手指从缝隙中探入,然后抓住门框,再将其整个推开。
三个身影猫着腰,悄无声息地移动进屋内。
一个身影将格子窗打开,刹时,盘踞在天花板的袅袅烟雾,贴着窗沿飘荡出去。
第二个身影则来到榻榻米旁,盯着敬次郎,一动不动。
最后一个身影,则点燃了烛台上的火烛,屋内一下亮堂了许多。
同时在光线下,这三个身影也完全显露出来。
三人皆穿一套绛紫色服饰,口鼻间掩着厚厚的布绢,腰间或别着锁镰,忍刀,或是只有几支苦无,手里剑。
内川家·分家忍者!
没过多久。
屋敷中的烟雾就几乎散去,空气中,只余下极淡的气息。
窗户边的忍者轻拍了两下手。
啪啪——
紧接着,屋外脚步声响起。
咚咚——
然后腰间佩着一柄刀的老人,才姗姗迈入房间内。
“家主!”屋中的三位忍者同时半跪行礼。
“进展如何?”
“一切顺利,敬次郎已经睡过去了。”榻榻米旁的忍者取下绢布,露出面容。
正是弥左。
老人走上前,盯着榻榻米上的敬次郎。
借着有些昏黄的烛光,十分认真地打量着对方。
屋敷中无人出声打扰老人,一下安静下来。
只有此时的敬次郎不时砸吧一下嘴,面容极为安详,似乎正在做着美梦。
老人就这样看着敬次郎。
良久,他才转过头对着远一些的两名忍者道:
“你们两人暂且退下吧。”
“家主,需要我们在门口看守吗?”靠窗的那名忍者询问。
“不必,时辰已经不早了,你们先去休息。”
“遵命,多谢家主。”两名忍者齐声答道。
见两名忍者离开后,老人才看向弥左:
“怎么样?它白天里还安分吗?是否有离开这院子的企图?”
弥左轻轻摇头;
“启禀家主,并无异常,它一天中最奇怪的举动,也只是下午盯着我看了一会,而且试图和我搭话,但我没有理睬。”
“那就是说一切都在掌控中了,还有一件事,”
老人伸手,指了一下敬次郎,“倘若只从人类的身手判断,弥左你能看出它的实力吗?”
弥左的神情一下变得很严肃:“大致判断出一些,总的来说,很强,非常强,给我的感觉,似乎他就像一个人形怪物,很危险!”
老人听见“很强”的字眼时,眼睛亮了一下,忽然呵呵笑起来:
“我也感受到了,虽然这东西没有表现出诡异的能力,但武艺似乎极强,正是因此,我才会让你们谨慎些,用迷香先弄晕他是最好的选择。”
“家主,既然这东西很厉害,您为何不杀了它呢?难道,难道您还想试着将原来的敬次郎找回来了吗?”
“那倒不是,等会你就知道我留下它的理由了。”老人绕着敬次郎迈步,视线一直黏在其脸庞上。
连续走过两圈后,他忽然停住:
“弥左,你去门口等我,没我命令不要进来。”
弥左皱着眉:“家主,这样很危险,万一它忽然醒来……”
“不要反驳,这是命令。”老人淡淡说道。
对于忍者,遵从命令是刻在血肉中的铁则,更何况弥左已经出言提醒了一次。
所以,虽然他有些不情愿,但还是选择遵守了命令,快速退到障子门旁。
然而。
当他走到门口时,背后传来了屋内老人的声音:
“现在屋中只有我们两人了。”
“聊聊吧。”
“不必再装睡了。”
锵——
听到这,弥左紧张地一下将刀推出!
忍刀出鞘!
几乎是同时,敬次郎藏在被子里的手,猛然握紧了手里剑。
老人转头,看着门口持刀而立、一副紧张模样的弥左:
“把刀收回去,下次没我的命令,也不要擅自拔刀了。”
老人朝敬次郎撇撇头:
“看看,你都吓着它了。”
门边,脸上依旧带着惊恐的弥左,朝榻榻米上的方向看去。
此时,敬次郎依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都躺在那里,胸膛有规律地一起一伏。
真的是装睡?
自己刚才根本没有分辨出来。
倘若是真的,那自己岂不是让主君陷入了危险之中!
想到这,他额头忽然渗出密密匝匝的细汗,甚至忘记遵从命令收刀。
见弥左依旧惊魂不定的样子,老人有些无奈。
“算了算了,随你吧,不过你在外面别进来,不要打扰我们交谈。”
冲弥左说完后,老人才又看向敬次郎:
“你装睡装得很好,甚至骗过了弥左,但无论如何,假睡和真睡还是有些细微区别。”
“恰好,我就具备这种分辨的能力。”
“同样,你也很努力模仿敬次郎不是吗,甚至差点骗过我。”
“可惜遇到阿江,要知道,忍者本就善于观察旁人,更何况,阿江那丫头,可是睡了敬次郎五年。”
一番话全部说完,老人又在弥左诧异的目光下,将腰间打刀解开捆绳,然后扣在地面,伸手推出。
打刀带着鞘,在板铺上远远滑出去。
这时,敬次郎的双眼齐齐撑开,盯着老人与其对视:
“我一直在猜测你何时摊牌,但没想到会这么快,怎么?是演戏太累了,还是心血来潮忽然想杀了我?”
他转头环顾一圈,将整间屋敷扫了一遍,接着轻笑起来:
“咦?还真没有埋伏,看来我死期还没到啊。”
“哈哈,老头子我早已经过了一言不合就打打杀杀的年纪了。”老人将手心摊给敬次郎看,示意自己对其并无威胁。
“今晚不请自来,主要还是想和你谈判。”
“谈判?,可我从未见过谁谈判会先用迷香的?”
敬次郎笑了一下:“而且,用的还是蔓陀萝花与闹羊草混合的强效迷香,当时闻到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遇见采花贼了呢。”
老人也跟着笑起来,说道:“你可真风趣,现在我确信了,你的确不是敬次郎。”
说到这,老人语气一转:
“既然我已经展露出诚意了,那么能否请您告知一下自己的来历呢?”
“您究竟是日本哪个地方供奉的妖怪或野神?又为何寄居在我女婿的身体里?”
“以及,原来的敬次郎去哪里了?”
妖怪?
野神?
这老头脑洞这么大吗?
敬次郎心中叹了一口气。
稍微组织了一下语言,他才缓缓说道:
“你似乎对我产生了很大的误解。”
“首先,我不是神怪之类的东西,我只是一介人类,只不过我似乎是重生了。”
“另外说明一下,上一世我叫新九郎,加贺人。”
“去年我死后,然后灵魂来到敬次郎身上,也就是你女婿身上,”
“至于你女婿的灵魂去哪了?我也不知道,可能死了,可能没死。”
“因为面对陌生环境的害怕,我下意识地想融入你们家族,但没想到被识破了,但这仅仅是我的求生本能,并无恶意。”
“除此以外,我和你一样,就都什么都不知道了。”
“如果你不信我说的话,那我亦无可奈何了。”
将自己的来历说完之后,敬次郎忽然感到一阵轻松。
虽然隐瞒了自己转世十次的事情,仅仅是说转世一次,但这应该无伤大雅。
至少自己是摊牌了,至于对方父女信不信,那就不是他的事情了。
说完了真是轻松啊。
再也不用装作是敬次郎了。
不对,从现在开始,自己就是新的敬次郎!
另一边,默默听完全部话的老人,忽然问出一句;“可既然你不是神怪的话,之前的迷香为何……”
未等对方说完,敬次郎就将手从被子下伸出,手心朝着对方。
只见掌心上面,两处狰狞、血淋淋的伤口交错分布,甚至此时还在渗着血液。
“用痛觉来刺激自己吗?”老人摇摇头苦笑,“果然是个好办法。”
为什么这句话的语气,透着浓浓的失望既视感?
敬次郎心中很是诧异。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老人还很希望自己是妖怪不成?
似乎明白敬次郎心中所想,老人继续解释着说道:
“之前你说自己是人类的时候,我还并不相信。”
“我以为既然你能够强行侵占我女婿的身体,即便不是精怪,但也绝非普通人类。”
“同样地,此前发现你装睡,其实我也没有太过惊讶,毕竟怪力乱神本就不能以常理论之。”
“可看你用这自残来抵抗迷香,我才有点真正相信你之前是名普通的人类了。”
这老狐狸,可真麻烦啊。
敬次郎没有继续上面的问题,而是换了个话题:
“啧,我发现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什么?”老人问。
“我忽然发现,你对我占据敬次郎的身体这件事,似乎并不在意,也并不抗拒啊。”
“要知道,阿江可是对我深恶痛绝,我每天晚上都得担心她会不会一刀捅穿我的心脏。”
敬次郎饶有兴致地看着老人:“所以我猜测,你之前和女婿的关系并不好对吧?”
“呵呵,你猜得也差不多,我的确不在意敬次郎的死活”
老人将手拢在袖子里,似乎有些漫不经心;“五年前,要不是他与阿江生米煮成了熟饭,我本来是可以将阿江嫁到本家去的。”。
又是狗血的家庭伦理剧吗?
敬次郎心里吐槽了一句,同时又在心中为原主悲哀一下。
因为在那段不属于自己的记忆中,原主可是很尊敬面前的老人的。
等等,自己什么时候也八卦起别人的家庭了。
将这些奇怪的念头甩出后,敬次郎问出了最重要的问题:
“还有一件事,既然你不杀我,那准备如何处理我?”
说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右手再次握紧了被毯下的手里剑,全身肌肉也一瞬间绷紧起来。
虽说目前为止,对方都并未释放恶意。
但世间人心难测,更何况是这种活成精的老怪物。
如果谈不拢的话,自己有信心击杀对面的老人。
但杀人容易,之后想要逃出去可太难了。
说不定还要面临内川家的追杀。
毕竟,敬次郎已经得知,现在内川家的势力,已经远非九年前的那个内川家了。
“我给你两个选择。”
老人站起身:
“第一个,是你依旧以敬次郎的身份,侍奉于我内川家·分家下,我可以向你保证,只要你不做出损害内川家的事情,我就不会追究你任何事情,当然,你与阿江此后也不再是夫妻。”
“那第二呢?”敬次郎觉得第一条挺合理的,并未出现太过令人反感的条例。
“第二个,则是我可以让你平安地离开这里,对外则声称你叛逃了家族,相应的,我会宣布你为内川家叛徒。”
“但需要说明的是,一旦你成为叛徒,不仅是内川家·分家,还是本家,都会开始追杀你,无论你逃到日本的哪里。”
“这么说?我岂不是没得选?”敬次郎反问。。
“人活在世,大多都没得选,你占了我女婿的身体,总得付出些东西吧,就算是逛窑子,也得留下些嫖资对不对。”
这……无从反驳。
敬次郎脸黑了下来,嘴角微微抽搐;“不过,你女儿阿江那边怎么办?她之前可是想杀了我。”
“那是为了套出你的来历,演戏罢了。”
“真的是演戏吗?”敬次郎看着老人似笑非笑。
但是,老人目光坦诚地看着敬次郎,然后缓缓点头:
“真的在演戏,另外,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选择呢?是第一种,还是第二种?”
敬次郎没有回复。
空气一下凝固下来。
老人也不出声打扰。
屋敷中陷入诡异的寂静。
被子下,敬次郎一次次握紧手里剑,又一次次松开,如此往复。
榻榻米旁,老人则盯着敬次郎,不知道在想着什么,眉头一次次皱起,又一次次松弛舒展开来。
屋外,弥左手抚在刀柄上,聚精会神地盯着敬次郎,两腿作冲刺状。
过了良久。
“算了,走一步算一步。”敬次郎刷地一下掀开被毯。
这突然的动作,吓得外面弥左差点持刀冲进来护主。
但接下来,起身的敬次郎就朝着老人半跪:
“属下敬次郎,愿侍奉内川家。”
他盯着老人,老人看着他。
弥左则看着屋内的两人。
一刻钟之后。
老人和弥左都离开了屋敷。
“家主。您真的相信他所说的吗?”弥左忽然问道。
老人看着弥左,笑笑;
“我全都不相信。”
“那您……”弥左疑惑。
“我也全都相信。”
老人回头看了一眼敬次郎所在的屋敷:“但其实都不重要,反正它都是要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