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是思想的容器?”
莱恩颔首思考,他第一次听说这样的论调。
“这不是我首先提出的观点,而是拉文克劳手记里已有的假说。”打字机咔哒输入,“当然,灵魂可以是思想的容器,但思想的容器却不一定非得是灵魂。”
“这一点倒是很好理解。”
“正是依据这种理论,才有了魔法画像的发明。”打字机写道,“能够作为思想载体的容器实在太多了,除了像画像、雕像以及像我这样的炼金物品外,最常见的思想容器,就是书籍。”
“书籍?”
“没错,就是那种普通的、没有任何魔法力量的书本。”打字机说,“即便是麻瓜也能依靠书籍将自己的思想放入其中,有些人认为,思想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不死的。”
“抱歉,塔尔博特先生。”莱恩摇头,“你说的关于思想的部分很好理解,可是,你又如何确切地区分人的哪些部分属于思想,哪些部分属于灵魂呢?”
“这是一个困扰了巫师很长时间的问题,我也只能给出一些自己的观点。”打字机说,“不过,在此之前,你得先帮我将纸头翻”
莱恩挥动魔杖,让写到尽头的羊皮纸翻面,重新卡进送纸的齿轮中。
“谢谢。”打字机又敲了几个字母试验了一下送纸是否流畅,才继续写道,“如何区分灵魂和思想,其实最直观的,可以从魔咒的层面来实现。”
“魔咒的层面?”
“对,比如,就算我不告诉你任何区分的原则,你也应该可以大致分辨出哪些魔咒是针对思想的,而哪些又是针对灵魂的。”打字机说,“我们不妨试试?你觉得‘摄神取念’是针对哪方面的?”
“我猜是思想,它读取的是人的想法。”莱恩回答。
“不错,那么,杀戮咒呢?”
“毫无疑问,它针对的是灵魂。”莱恩没有忘记拉文克劳之前讲过的六种让灵魂消失的方法。
“这就是对灵魂和思想最直观的认识。”打字机说,“但这种认识并不足以让你认清灵魂和思想的区别,就好比,你能分清‘一忘皆空’属于哪个范畴吗?”
“嗯……我觉得是思想。”莱恩略微一思考,就给出了回答。
“这说明在你的理解中,记忆是思想的一部分。”打字机说,“在这一点上,我们的观点是一致的,那么,‘魂魄出窍’呢?”
莱恩的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
“一个被夺魂咒掌控的人,你觉得他失去的是自己的思想,还是自己的灵魂?”打字机问道。
“我并不清楚夺魂咒的运行原理。”莱恩回答,“所以,我也无从判断夺魂咒究竟属于哪个范畴。”
“不,这不是关于魔咒的学术讨论。”打字机用大写字母强调,“这里的关键在于,你认为一个人的‘人格’,他的‘认知力’、‘决断力’、‘行动力’,究竟是思想的范畴,还是灵魂的范畴。”
“塔尔博特先生,这正是我最关心的地方。”莱恩很快回答道,“对于‘思想’定义的明确能够让我做出哪些东西是属于思想的判断,但对于‘灵魂究竟是什么’这个问题,我并不能很好的回答,所以,我不能判断哪些东西是属于灵魂的。”
“既然这样,你只需要回答你知道的问题。”打字机写道,“夺魂咒属于思想的范畴吗?”
“如果按照我对思想的理解,它确实应该被划分进这个范畴。”
“很好,在这一点上,我们又是一致的。”打字机说,“至于‘灵魂是什么’,我已经说过,灵魂是思想的容器。但要注意,这不是说灵魂天生是容器,而是说,灵魂因为容纳了思想,所以才被视作容器,正如生命因为容纳了灵魂而被视作容器一样的道理。”
它等莱恩稍稍消化,才继续打字:“失去容器并不代表绝对意义上的‘死亡’,就像幽灵的存在,他们只是经历了生命意义上的死亡,而灵魂和思想无疑依旧是‘活着’的。”
“那么,按照您的理论,岂不是人人都有机会永生?”莱恩疑惑,“毕竟,你也说了,思想在某种意义上是不死的,一本普通的书就能让人实现永生的美梦。”
“如果这样,世界上也就不会有那些为了永生而做出疯狂之事的人了,但这显然和事实相违背。”打字机承认,“这就要引入另一个理论了——你认为,灵魂和思想,究竟哪个更重要,或者说,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
“那当然是我的思想……不、不对……”
“你也意识到了吧?”打字机说,“你自觉的‘我’、和他人意识的‘你’,是两个东西。如果一个巫师用一忘皆空清除了‘塔尔博特’这个人所有的记忆,让他变成了一个比婴儿还要无知的空壳,一个‘无思想者’,那么,以‘塔尔博特’的角度来看,‘我’还存在吗?”
“我觉得……不存在了。”
“但是,在别人看来,那个人——也就是我——成了‘脑子傻掉的塔尔博特’。”打字机说,“毫无疑问,我还是塔尔博特,塔尔博特依旧存在,我依旧存在。”
莱恩沉默。
“那么,思想呢?”打字机一字一顿地输入,“思想真的重要吗?假如被清空的塔尔博特里面住进了其他人的思想,他还是塔尔博特吗?一个巫师阅读了成百上千本书,接受过成百上千种思想的冲刷和改造,他就不是自己了吗?”
“这并不是一个能够给出标准答案的问题。”莱恩说。
“是的,但是却能带给我们一些启迪。”打字机回答,“这也是我、或者说曾经的塔尔博特的理论,关于灵魂究竟是什么的理论。”
“灵魂究竟是什么?”
“灵魂是人的本质。”打字机说,“它是‘脑子傻掉的塔尔博特’依旧是塔尔博特的原因,失去了思想的塔尔博特还是塔尔博特,失去了生命的塔尔博特也还是塔尔博特,但是,失去了灵魂的塔尔博特,那就什么都不是了。”
“你的意思是,我之所以为我,是由我的灵魂,也就是本质来决定的?”
“没错,本质是唯一的,也是第一的。”
“我不能理解。”莱恩摇头,“就算你说灵魂是人的本质,但‘本质’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一种叙事的词汇,我不明白灵魂和本质哪里存在必然的联系。”
“你是想问‘本质’究竟是什么?”打字机毫不避讳地说,“本质是他者赋予你的意义。就像我,在被创造之前,正是因为塔尔博特先有了‘想造出一个容纳自己思想的容器’这样的想法,才有了我的诞生,这就是本质的第一性。没有本质,也就不会有我的存在。”
“不,打字机先生,我可以接受你用这套方法解释自己的存在,因为你终究是人的造物。”莱恩反驳道,“但是,你难道想说人也是如此吗?”
“为什么不是如此呢?”
“如果承认你的观点,就是承认人也是某者的造物。”莱恩摇头,“你难道可以证实神明的存在吗?”
“我的见识还不足以论证如此宏大的命题。”打字机说,“但我不清楚你是如何得出我的观点和神明有关的。”
“那么,人是什么东西的造物呢?”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打字机说,“你首先是父母的造物。没有你父母‘想要一个孩子’之类的想法,你就不可能诞生。”
莱恩噎了一下,他旋即反驳道:“难道我现在的一切,全都是父母的造物吗?”
“怎么会都是父母的造物呢?”打字机问,“难道你的人生中就只有父母吗?我想对于本质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你是他者的造物。”
“既然这样,塔尔博特先生,存在于这台机器里的、你的这些思想,难道也是他者的造物吗?”
“我曾经和你一样,坚信思想的独立与自由。”打字机回答,“但拉文克劳手记中提及的本质论让我醒悟过来,我的观念是他者赋予的,不管是父母还是师长亦或者书籍等等,而用于整合知识并思考的肉体也是他者赋予的,那么,究竟依据什么理由,可以将这些他者赋予之物生产出来的东西,据为己有呢?”
“这太荒谬了!”莱恩不禁提高声音,“如果一切都是他者赋予的,那么‘我’又在哪里呢?”
“这是必然会遇到的问题,因为意识到自己并非自由也不可能达到自由这一点,对于人而言太过痛苦。”打字机说,“我几乎到死前才想通这个问题。”
它用醒目的大写字母打出了回答:
“对于他者而言,我亦是他者,我在他者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