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港小镇的长街上,孤零零的哑女正守着她摆满鲜鱼的地摊,跪坐在草席上,勾着头,一言不发,从那天开始,她每天都在等待,等待着也许根本不会来的父亲。
亚历山大城中,海尔波站在蛇怪的头顶,正对着远处的她品头论足。
“真是个可怜的小东西,她还在等她的爸爸呢,她甚至都没发现这条街上已经没人了……也许她所依靠的父亲已经成为了我们脚下这些小家伙的一部分,不过也不一定,以他对女儿的爱,这个习惯也擅长忍耐的男人,会迸发出强大的魔力,成为最后的胜利者也说不定,”海尔波发出了刺耳的笑声,“她今天的确有些不同呢,是因为什么呢?是因为那些鱼已经臭了吗?不对,这条街原本就是臭烘烘的,现在没了那些恶劣的气味,她的鱼也将将达成了以往的平衡,哈哈哈,卡卡洛夫,她马上就不用等了,很快,她就能看到这个世界真实的模样究竟是什么。”
他身边的汤姆一言不发,今天的肯特坦卡的确有了些许的不同,不光是因为萧索的街道上没有了那些满是恶意的嘲弄,而是因为她缓缓地抬起了头。
被伤疤分成两半的右眼和空洞的左眼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在眼前不到两步的地方,承担着心脏与羽毛的天平正在吱吱呀呀地摇晃,那枚肿胀膨大的心脏已经彻底盖过了承载它的天平,托盘的地步也无限地接近地面,但无论它怎样摇晃,那枚洁白的羽毛却始终能够成为妨碍它落地的最后一丝力量。
海尔波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愠怒,他怒其不争地看着脚下彼此残杀的亚历山大人,手指微微的颤动便足以让一个个恐怖的怪物身首分离。
“低等的埃及人……真是磨蹭,换个地方,我的宝贝应当早都孵化成功了。”
“海尔波大人,”汤姆用他远超时代的魔法知识分析着海尔波的行为,他的心中隐隐有了洞悉的猜测,“您在等待仪式的完成吗?”
“哦?”海尔波有些惊讶地抬起头,凝视了汤姆片刻,点头说道,“没错,被你看出来了,几天前,还很虚弱的我只是提供了催化的魔力,想要让它真正诞生,非得等这个彼此残杀的仪式完成。”
“那您最好再等等,破坏魔法仪式的代价对我们而言是未知的。”
海尔波用玩味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汤姆,半晌,他点了点头,说道:“走吧,也罢,刚好有个客人可以让我们排解无聊,就让它们继续吃吧。”
蛇怪扭动身躯,碾压一座座城中的建筑,留下了布满粘液的路径,直直地冲向乌云的边缘。
而就在他们离开后的几分钟内,跪坐在鱼摊前的肯特坦卡向前方伸出手,仿佛要抓住什么东西似的,勾了勾手指。
在她被暴力破坏的右眼中,一道模糊的人影正在安静地站立着,他的动作和肯特坦卡完全一致,向前伸出手,勾动手指,一股微弱的力量降临在天平一侧的羽毛上,将几乎被摇晃振飞的它牢牢地压在了托盘的底部,而另一边的心脏似乎感受到了这股外力,一枚狰狞的血红色眼睛撕开肌肉,猛然睁大,死死地盯着向它伸出手的肯特坦卡。
一根插进地面的触须也将自己拔了出来,缓缓地伸向她,血浆一般的粘液从触须上滴落,在那些突出的吸盘中,赫然出现的,是曾经镇民们的眼睛。
肯特坦卡眼中的身影并不为之所动,目不视物的她更是毫无反应,无数只被欲望的血丝勾连的眼睛向她做出恫吓的眼神,甚至有些眼睛犹如嘴巴一般裂开,露出参差锋利的牙齿,肯特坦卡依旧一动不动,而她眼中的身影更是一个心智坚毅的人,面对毫无反应的哑女,触手似乎受到了某种制约无法真正接触她,只能悻悻地缩了回去,插回了地下,继续吮吸着这座古老城市的营养。
眼中的身影叹息一声,他手中勾勒的“爱”也随之消散,很快,低沉的声音在肯特坦卡迷茫的心中响起。
“来,肯特坦卡,这一课我们学习的内容是,时态。”
眼中模糊的身影逐渐凝聚,水墨晕染般的黑发勾勒出她瞳孔本该拥有的美丽,这枚残破不堪的眼球中竟真的存活着一个不属于她的灵魂,属于霍格沃兹魔法学院两千年后最年轻的黑魔法防御术教授,汤姆·马沃罗·里德尔先生,而这位浸淫黑魔法多年的老学究第一次教学的内容,竟是自己都不太熟悉的语法。
他从面前的天平上收回目光,转过身,望向了背后交织着迷幻色彩的混沌,举起魔杖当作教鞭,指着在身后浮现的一行文字,开始了他作为教师的第一课。
汤姆已经看穿了海尔波在亚历山大释放的魔法,这位黑巫师的始祖尽管强大,也做不到如此轻易地扭曲现实,正如海尔波所说,他所做的只是留下“种子”,而魔法的实现仍需要他口中的仪式完成,汤姆不知道这个仪式的内容与流程究竟是什么,但他清楚,它最终一定会落到作为“赌注”的肯特坦卡身上,而一周后,肯特坦卡即将成年,哪怕他再怎么消耗魔力,也无法维持她姐姐“爱”的魔法了。
所以他分裂灵魂,选择让“张伯伦”去拖延时间,本我则孤注一掷地潜伏在肯特坦卡心中,取代了她姐姐留下的魔法的位置,积蓄着力量,等待在仪式完成的瞬间,给难以抵抗的海尔波致命的一击。
不过在此之前,他需要完成和上一位“肯特坦卡”的约定,在海尔波的魔法仪式彻底改变她之前,让她成为一个独立的人,首先要做的,就是教会她听懂人话。
“我大约是疯了,像我这样光明正大的人物,为什么总像纳尔一样偷偷摸摸地想着背刺别人?”
他清了清嗓子,挥动起作为教鞭的魔杖。
“十三年前,你的姐姐肯特坦卡为你留下了名为‘爱’的保护魔法,”汤姆的魔杖划过句子中表达时态的词缀,轻声说道,“这是一般过去式。”
一枚枚跳动的字母如同精灵一般钻进了他面前的混沌之中,面对白纸一样的肯特坦卡,他选择了最简单最高效的方式——填鸭式地将自己掌握的所有词汇统统塞进肯特坦卡的脑海中,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这一决定的错误,教育并非如此简单的事情,肯特坦卡并非寻常人,只需要在巫师的旅游公司买一份外语大礼包就可以轻易学会外语,它建立在将外语和母语能够相互转化的基础上,但对于出生时便失聪,幼年时又失明的肯特坦卡,她根本不会说自己的母语。
巨量的知识冲击着她无比单纯的自我,几乎要将她的灵魂撕碎,好在汤姆及时收手,选择拿起自己刚找到不久的工作。
“十三年前,你的姐姐肯特坦卡为你留下的名为‘爱’的魔法仍在保护着你,”汤姆继续说道,“这是现在完成进行时,这个魔法在遥远的过去释放,但它的效果依旧维持到现在。”
他看到眼前混沌的色彩动了动,在知识的灌输中,肯特坦卡终于有了触觉嗅觉之外的回应,她认得父亲粗糙的大手,认得渔网割手的细线,认得滑腻腻由坚硬锋利的鱼鳞,认得海浪的咸腥,但现在,她似乎对文字已经有了反应。
“十三年前……”
汤姆心中一喜,继续用他离谱的例句为肯特坦卡教授着英文的语法,他的语法很多甚至都是错的,而灵魂中快速的交流也使得肯特坦卡消耗着难以想象的心力,可现在对于他们而言是一场争分夺秒的战争,汤姆顾不上怜香惜玉,粗暴地为她填充着构建自我需要的一切,直到肯特坦卡的心力再也支撑不住,重重地倒在了鱼摊上,已经有些腐烂的鱼阻塞了她的口鼻,可她已经没有力气挪动哪怕一步了。
眼皮缓缓地落下,汤姆的视线也陷入了黑暗之中,他不由得有些气节,相比他的预期,现在肯特坦卡产生的反应不能说差强人意,只能说几乎没有进展,他甚至都不能确定肯特坦卡是否能意识到那些单词究竟代表着什么东西,就像盖房子,肯特坦卡只完成了第一步——发现把东西举到头上可以避雨。
“如果是纳尔……他会怎么做呢?”
汤姆将自己代入到了纳尔逊那些自己颇具微词的“大善人”行为中,很快汗毛倒竖,不停地摇着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就算死,从霍格沃兹楼顶上跳下去——”
下一秒,他闭上了嘴,因为倒地的肯特坦卡在昏迷中蠕动着她的嘴唇,发出了一声浑浊的呢喃。
汤姆仔细地感受着那道虚弱的、很快飘散在空气中的声音,哑女的哑并非天生,而是因为她听不到声音,自然无法模仿他人讲话,她的声带结构完整,只缺少一个开口说话的契机。
“啊呜……”
“什么?”
汤姆皱起眉头,这玩意儿怎么听都不像是一个正经的单词,倒像是婴儿无意识中发出的声音。
“啊呜……”
肯特坦卡继续呢喃着,汤姆很快意识到,这并非懵懂的女孩在无意识中发出的声音,而是因为她迟钝太久的舌头不足以完成复杂的动作。
“啊呜……”
“了……啊……”
“剌啊……呜……”
汤姆瞪大眼睛,瞳孔巨震,在一声声越来越轻微的呢喃中,他听清了那个单词。
正是他在例句中重复了无数遍的,姐姐为肯特坦卡留下的魔咒:
“爱。”
这更像是劳累的身体无意识地重复,但汤姆更愿意相信这是肯特坦卡发自肺腑的呼唤,他相信这个封闭了十三年的女孩渴望再看到一次四岁时见过的世界,他相信她对姐姐留下的魔力一定有所感知,他相信,这是她对自己的鼓励发出的回应,也是对自己的祈求。
“可是你的灵魂实在是太虚弱了,恐怕我——”
汤姆的话突然打住,他缓缓地坐在肯特坦卡已经暗淡的灵魂前的地面上,用力地一拳砸在腿上,“该死!我一定是疯了!纳尔!你!”
汤姆破口大骂,但这并不妨碍他的动作,对于一个空白的灵魂而言,如果想让她产生自我,产生逻辑,懂得常识和交流,最快捷有效的方式只有一个——让她感受一段从出生到成熟的、完整的人生。
而在没有一个活人的城中,唯一的范本只剩下了一个。
“来吧。”
汤姆站起身,张开双臂,走到了肯特坦卡暗淡失色的浓雾状灵魂前,灵魂的养分从他的身上逸散而出,汇入眼前虚弱的浓雾,“你需要牢记,你是你自己,我的过往,对你而言只是一段无聊的教学电影。”
说罢,趁着自己还没有反悔,他闭上眼睛,径直走进了雾中,浓雾的边缘伸出两缕“飘带”,环向了他的身后,仿佛肯特坦卡也在伸出手,想要拥抱他。
雪夜,岩洞,衣柜,屋顶
月台,火车,蒸汽,铁路
酒吧,店铺,魔杖,帽子
城堡,课本,扫帚,楼梯
蛇,猫,银隼,斑头鸺鹠
琥珀,项链,手杖,毡帽
孤独,家人,战争,葬礼
他的记忆,像一首并不规整,并不押韵,并不美丽,甚至并不合格的小诗。
当往日的一切在汤姆的眼中闪现翻篇,他也第一次赤裸裸地面对自己孤苦无依的童年,面对和自己一起走出孤独困窘的家人,面对突如其来的悲剧灾难与伤感,面对自己潜移默化不知不觉的改变,面对自己“疯了”的事实,面对自己孤注一掷的孤勇,面对自己一路走来的每一个脚印。
他苦笑一声,放开了对内心、对魔力的制约,灵魂的养分疯狂地汇入包裹他的浓雾之中,雾气从混沌变得清晰,从无形变得有形,当汤姆因虚弱阖上双眼向看不见底的深渊坠落时,一双纤细的手扶住了他的肩膀。
雾气消散,不,是凝成了一团,塑造成了一个天真无邪,美丽动人的少女,她的长发搭在汤姆的脸上,一双明慧动人的眼睛闪闪发光。
“我,肯特,坦卡。”
断断续续,发音古怪的音节从她的口中吐出,她拂去了盖在汤姆脸上的头发,眼睛和嘴巴弯成了一样的弧度,“谢谢,汤姆,马沃罗,里德尔,谢谢,纳尔,谢谢,父亲,我,爱你,姐姐。”
她依旧听不见声音,但断断续续的发音已经变得顺畅,她的表情也变得愈发丰富,被汤姆刻意留下的,从老妪眼中旁观的,“肯特坦卡”的经历也成为了她的一部分。
挣扎与迷茫并存,她闭上眼睛,哼起一段姐姐记忆中如刀刻般深邃醒目的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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