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
纳尔逊望向天际的尽头,滚滚的浓云正在地上肆虐着,它们环绕着阿波罗神庙,如同拥挤在一起、咆哮着想要把目力所及的一切全部撕成碎片噬咬残害的兽群。
他从口袋中掏出一架黄铜望远镜,穿过柱子的空隙向天边望去,云天接壤的界限犹如楚河汉界一半泾渭分明,以神庙为圆心,一个标准到不能再标准的正圆正罩在他们头上。
飞鸟不愿接近乌云,一群冒失闯入的山雀刚刚接触到云层,便被云间闪烁的绿光吞噬,失去生命向地面坠落,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已然成为了生命的禁区。
纳尔逊回想起出发前柏林的模样,和现在何其相似,只是那里的乌云在人们的反抗下始终难以形成,两千多年前的世界和自己生活的时代在这一瞬间完全重合,卷动的浓云如同一张狰狞的鬼脸,露出恐怖的恫吓。
在1945年,海尔波已经如当初计划的那样,将自己写入了魔法的体系之中,在长达两千年的时间里不断从人们一次次使用的黑魔法中截留着复苏归来的力量,他的魔法已经无懈可击,只要黑魔法依然存在,他便拥有取之不尽的力量。
相比他的黑魔法,神秘才是他真正无敌的依仗,两千多年前的历史被夸张愚昧的传说充斥,真正的历史隐没在那些鱼目混珠的史诗和夸大其词的传奇故事中,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往,没有人知道他的目的,没有人知道他的长处与弱点。
这也是纳尔逊跨越时间来到此处的原因,他必须在历史中找到能够真正击败海尔波的方法。
“你有做过什么关于海尔波的预言吗?皮提亚。”
纳尔逊看向布帘后,沉声问道。
“我不能,”
皮提亚撩开布帘,用若有所思的目光深深地看了纳尔逊一眼,摇了摇头,“我没法占卜他的命运,你们可能不理解他的强大,他拥有着我的双眼无法承载的强大力量,我的预言难以看透他的命运……而且,自那以后,他开始刻意地屠杀每一位自称具备先知才能的人,也许我已经是半岛上仅剩的预言家了。”
“自那以后?”纳尔逊敏锐地捕捉到了皮提亚话语中重要的节点,追问道,“自什么以后?”
“自……”
皮提亚微微开口,但表情犹豫了片刻,又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我和他之间发生了很多事情,正如你们所见,这座唯一没有陷落的城邦在我的庇护下才免受荼毒,但我能够被动地守在这里,命运将你们送来,也许就是为了打败他。”
“你既然这么厉害,又看不惯海尔波的所作所为,为什么不去找他决斗?”汤姆理所当然地问道,目光被墙上贴了一半的金箔吸引,双脚不听使唤地走了过去,纳尔逊甚至都拽不住他。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很厉害?”皮提亚反问道,“我只是一个受人摆布的祭司,他没有踏足这里,是因为我告诉他,我想要生活在太阳底下。”
“你和海尔波很熟悉?”
汤姆抚摸着神庙中镶着金边的装饰,好奇地问道。
“他和我是旧识,那时的他还是南边城邦的一个奴隶,因为天生可以和蛇说话被所有者当作神赐的艺术品展览,他的主人自称获得了神的祝福,拥有让人免受毒药伤害的法力,为了证明这一点,他经常会把海尔波关在一只装满毒蛇的大缸里巡街推销他的解毒药,我也是在一次展览中见到的他……我的父亲靠出海捕鱼为生,有一天,他的主人找到我的父亲,想要在我父亲这里购买一批来自爱琴海的剧毒鱼类。”
皮提亚的脸上露出了回忆的神色,脚边的裂缝中不断地飘出带有硫磺味道的浓烟,烟雾中的她眼神与语调更加迷离了。
“女人和小孩是不能出海的,船夫和渔民之中流传着这样口口相传的传统,神明会让塞壬海妖惩罚那些违反规矩的家伙,但是我的父亲来自北方的山地,那里更加信奉战争之神,他也是通过战事留在了我打小生活的城邦,所以每次出海都会带上我,把我偷偷藏在船舱里,等到周围没有渔船了,再把我放出来和大海嬉戏玩耍,”皮提亚愣了愣神,挥手驱散了已经遮挡住面孔的浓雾,轻咳一声,说道,“抱歉,我偏题了,海尔波主人的订单金额诱人,也只有我父亲这样高超的渔夫敢于潜入海底捕捉那些剧毒的深海鱼类,他很快带着我出发了,他把我藏在船舱里就起锚了,刚出海没多久,我就看到了从一只木桶里爬出来的海尔波。”
“令人印象深刻的相遇,”纳尔逊拿出纸笔飞快地记录着,“他是利用魔法逃离他主人的吗?”
“是的,那只木桶是他的主人送来的,我的父亲告诉他想要诱捕深海的毒鱼,必须用剧毒的蛇作为诱饵,”皮提亚点了点头,“海尔波知道自己接下来就要和毒鱼一起泡在水里被展览了,他可不会和鱼说话,于是恳求那些蛇帮助他逃脱,后来我们才知道这种能和蛇对话的能力是及其稀有的魔法。”
汤姆从牙缝里挤出“嘶嘶”的声音,问道:“是这样的吗?”
“啊?”听到蛇佬腔的皮提亚惊讶地差点儿站起来,她紧紧地扒着扶手望向汤姆,仔细地端详着他的脸,问道,“你难道……是他的后代吗?”
汤姆摇了摇头。
“也是,你不像他,”皮提亚不知看到了什么,躲开了目光,再次把自己藏在帘子后面,继续低声说道,“父亲准备把那人的财产送回去,但在第二天,他就被一条从木桶里逃出来的毒蛇咬伤了,他一再地挑战海洋的法则,最终死在了海上。”
皮提亚轻描淡写地讲出这段故事,仿佛她父亲的悲剧是一个陌生人的故事,说完这句话后,她沉默了很久,隔着布帘,纳尔逊和汤姆看不到她的表情。
“你难道不应该第一时间怀疑这条蛇是会蛇佬腔的海尔波派去杀害你父亲的吗?”汤姆问道,“为什么你会觉得这是大海的报复?”
皮提亚还是没有说话,纳尔逊能够感觉到布帘背后汹涌的错愕与纠结,他意识到皮提亚并非不知道蛇佬腔的能力,她只是在一味地回避这个问题,他拍了拍汤姆的手背,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过了很久,她终于开口说话了,只是故事已经跳到了几天以后。
“我那时候还没有意识到……我只以为他是一个幸运地在蛇群里活下来的男孩,”皮提亚的语调中听不出一点儿情绪的起伏,“我不会开船,他也不会,我们只能待在船里随风漂泊,一天天地远离海岸,父亲在一次海浪中被掀出了船,我们靠着吃木桶里的鱼饵和蛇撑过了一天又一天,我不知道在海上漂了多少天,每天浑浑噩噩的,有时候睁开眼是白天,有时候睁开眼是晚上,他成了我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对于他而言……我也是。”
“啧,感人的爱情故事,”汤姆附在纳尔逊身边用只有两人能够听到的音量耳语道,“这是我十几年……不,两千多年来听过最烂俗的故事。”
“其实这很好理解,”纳尔逊用同样小的声音回应道,“你能指望古代人有什么文化?还是两个小孩,她的爸爸被蛇咬死了,她自己可能都意识到这到底是谁搞的鬼,但一个小女孩,海上唯一的依靠不在了,身边是一个可怜的杀人犯,杀害父亲的凶手,和父亲一样能够保护她的人,这些要素堆叠在一起,移情可再正常不过了。”
“你好像很有经验?”汤姆挑了挑眉毛,“本以为是个爱情故事,结果居然是个恐怖故事……可真够扭曲的。”
“某一天,我和往常一样,饿极了,昏睡了过去,在梦中,我看到了船搁浅在了一处沙滩上,那是一座鲜有人烟的小岛,岛上长满了浆果,还有一条小溪,”皮提亚没有听到汤姆和纳尔逊的窃窃私语,继续说道,“但当我醒来的时候,我们还在船上,被海浪包裹,惊慌失措,我给他说了自己的梦,那时我们都没有意识到,我在梦里得到了神谕的启示,大海惩罚了父亲,却把仁慈留给了我们。”
“然后你们就到了你梦中见到的岛上?”
“没错,”皮提亚立马回应道,“在那几天,我每天都会梦到那座岛,我甚至记住了自己在梦里的路线,拨开荆棘深入岛内,有一座冒着烟的火山,一群不属于任何城邦的、和我们一样的人生活在那里,那天我和往常一样在昏睡中被冲上了岛,他却没有像以前的梦中一样干脆地登岛探路,反而是兴奋地叫醒了我,告诉我我们真的得救了。”
“嗯,和你们一样的人……”
纳尔逊又在本子上记了几笔。
“我分不清自己是在梦中还是身处现实,事实上,这些年来我一直游离在梦境与现实的边界,我的比现实还要真实,充斥着我不想听到看到的神谕,”皮提亚的声音中带上了一丝痛苦,布帘后传来抽冷气的声音,“我重复着在梦里经历过无数遍的路线,穿越沙滩,穿越灌木丛,沿着一条再熟悉不过的小路走上了那座活跃的火山……他很诧异,因为我就像一个本地熟悉的向导,沿途的荆棘让我们的双脚鲜血淋漓,疼痛告诉我,这不是梦,尽管和梦里一模一样,在梦境和现实旅途的终点,我们抵达了那座离群索居的、和我们一样的人们建造的小小城邦,我那时才知道,我和他,都是神留在地上、拥有神力的孩子……当然,你们把它称为魔力。”
“霍格沃兹!”
纳尔逊和汤姆对视一眼,同时喊出了霍格沃兹的名字,这座小岛上的城邦,显然是一座和霍格沃兹一样的魔法学校。
“那里的人们千奇百怪,我第一次知道除了半岛以外这个世界上还有广袤的土地与庞大的人口,不论是蛇语还是预言都是凡人所不具备的神力,两百多年前,有一位肩负寻找金苹果使命的战士到达了这里,建立了这座属于被放逐之人的城邦,在命运的启示下,越来越多身怀神力的人聚集在此,一起在懵懂中研究并尝试掌控自己的力量。”
“如果有机会,你能不能带我们去那里看看?”
“恐怕不行,它已经在火山的喷发下消失了……人们对这股力量的使用各执一词,使用的方法各不相同,有人并不信奉神明,所以我们暂且把它们称为魔力,利用魔力创造或改变事务的咒术叫做魔法,”皮提亚撩开布帘,走了出来,“我注意到你们使用着和海尔波类似的魔杖,用标准的手势与咒语施法,看样子我们的努力并没有白费,在未来,你们应当已经形成了统一的标准。”
“没错,”纳尔逊点了点头,“未来在全世界各地都会建立起专门接受巫师的学校,传授魔法,巫师们生活在自己的秩序之下,当然——”
他打住话头,摊开手,耸了耸肩,没有再说话。
“当然这种秩序将不复存在了,对吗?”
“嗯?你预言到的吗?”
“不,你们和他……有着几乎一样的目光,”皮提亚感叹一声,说道,“你们和他一样,眼里写满了对秩序的挑战和创造新秩序的野心,并拥有足够把它付诸实践的力量,你们在未来也是奴隶吗?”
“哈?”汤姆指了指自己,又看了看纳尔逊,哈哈大笑起来,“那时候已经没有奴隶了。”
“至少在书面的规则里没有。”纳尔逊补充了一句。
“这样啊。”
皮提亚点了点头,就在她准备继续时,温度突然降低了几度,三人同时望向南边,一群腐败的鸦群正如同浓云一半从那里迅速向神庙的方向推进,倘若拉近目光,才会发现那些仿佛乌鸦一般的东西实则是一群披着破烂黑袍的枯瘦怪物!
正圆形的界限被打破了,纳尔逊和汤姆同时举起魔杖,他们对视一眼,眼中充满了警惕,但同时拥有对抗这个尚未站在黑魔法之上的海尔波的信心。
“你们换身衣服,躲到城里去吧。”
皮提亚眯起眼睛,掩藏着自己的慌乱,“我来拖住他。”
纳尔逊不明白为什么她这么信任自己,为什么在刚刚审讯犯人般的盘问中那样配合,他急迫地问道:“你有什么计划吗?你知道他的弱点吗?你积蓄了什么能够利用到的力量吗?”
“神谕告诉我,我会等到来自未来的旅人。”
“然后呢?!”
纳尔逊大声追问,两人的手上也没有闲着,一黑一白两道咒语纠缠在一起,向着迫近的鸦群冲去。
“然后……你们会帮助我。”
“然后呢?!!”
纳尔逊抬高了声调,他有了种不详的预感。
果然,皮提亚没有说话。
汤姆的脸上露出古怪的笑容,他拽住愣在原地的纳尔逊,两人的身影顿时消失,在落地时,他揶揄道:“然后没有了。”
“该死!”纳尔逊用力地握拳砸向眼前的栏杆,“砰”的一声巨响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正站在露天剧场的看台上,“我以为我们是来抄答案的!”
“没想到我们居然是来写草稿的。”
汤姆的表情也很快臭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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