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灾,无人可挡。人祸呢?
还是因为自己而导致的人祸!
自己,要为了那个抛弃中原数百万百姓的人君,承担这个千古的骂名吗?
夏日炎炎,史天泽的心里却一片冰凉。看着远处的似乎已经被大水冲垮的开封城,目光愈加浑浊。
“谁?停下!”一声大喝突然响起。
史天泽眨着眼睛,重新聚焦,这才看到,有三骑正缓缓向堤岸行来,十个护卫一字摆开,拦在他们面前。
当中一个,身着乌黑单衫,腰板挺直坐于一匹灰马之上,杂乱的胡子布满脸间。只有一双眼睛,偶尔会闪出让史天泽觉得似曾相识的精光。
此人左侧,是一个神态惫懒之人,似乎也曾经见过。
史天泽一边在脑中思索,一边看向另外一侧之人。
梁城?
郭侃的侍卫长梁城!他怎么会来这?
史天泽视线重新回到中间那人身上,心里惊诧莫明,眼前这个浑身邋遢的男子,是那个总是一身白衣白铠、倜傥风流的郭侃?
“郭侃求见史丞相!”中间那人一声大喊,中气十足。
真的是郭侃啊
督促郭侃接管顺天府军,出兵攻打东北,并允诺其“辽西王”的封位,是史天泽以中书省名义亲自签署的诏令。可是诏令发出不久,便听到消息,郭侃不仅没有领兵出征,反而解散了海阳榆关的守军,就此消失不见。
他这是到哪里当流民去了吗?
史天泽抬起手挥了挥,护卫散开。
郭侃三人下马,走近史天泽身前。
史天泽上下打量,确实是郭侃!只是那张曾经俊俏的脸,如今已经完全被风霜所遮掩。
“见过史丞相!”三人同时抱着行礼。
史天泽皱着眉看向郭侃身边,身材不太胖的胖子。
“在下,陈耀。”
“好大胆!”史天泽一怔,而后怒吼。双眼下意识地往四周扫去。
除了自己的十个护卫,河堤上下,再无他人。
“你这是降了权国?”史天泽眯着眼望向郭侃。
“没有,他真要想降,我还不一定要。不过他答应我,带我过来见你,并保证我活着回去。如此,我跟他之间的恩怨,从此一笔勾销。”
郭侃面无表情,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你以为,有郭侃在,我便杀不了你?”
陈耀两手一摊,“史丞相何许人,手下冤魂没有十几二十万,也有个七八万,多我一人,对史丞相而言,算得了啥?”
史天泽冷冷地哼了一声。
“不过,若是加上大坝被毁,而死于水灾的河南百万百姓,以及河北、河东、山东因粮食被你们席卷一空而饿死的百姓……啧啧,史丞相,这可就厉害了!”陈耀对着史天泽竖起大拇指,“你从此之后,可以超过嗜杀成性的成吉思汗,成为古往今来,天下第一杀坯!”
“你说什么?”史天泽难以置信地看着陈耀。
“而且,杀的还全是同族之人!”陈耀语气如冰。
史天泽感觉一阵眩晕突袭而至,他晃了晃头,怒喝道:“古来今往,战争有不死人的吗?”
陈耀点了点头,“是啊,所以,史丞相担心在战场上杀的人不够多,便以平民百姓的生命拿来凑数,只为了夺取天下第一的名头吗?”
史天泽指着陈耀,嘴角哆嗦着,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史丞相,你数十年在战场上厮杀,世上已再无一人,有你之胆气。你自然可以不用惧怕,夜里醒来时,会有百万冤魂缠身索命。
可是,你便不担心,你的后世子孙在祭拜你的时候,向世人夸耀自己有一个屠杀了百万平民百姓的先人吗?
你就不怕,后世史书,将你的暴行一一记载其中?
酷吏列传,当有你一个位置。
不,不,你可比历史上任何一个酷吏,都狠得多了!我学识浅博,还不知道有哪一个酷吏,手上沾着百万臣民的鲜血!”
“闭嘴!”史天泽怒喝道。
陈耀摇着头,淡然说道:“想让我闭嘴,没问题。可是史丞相,你能让天下人,闭住悠悠之嘴吗?或是说,你还能让那些被你们冤杀的百姓,从地狱中回来,向史丞相道声谢。感谢你大发慈悲,结束了他们在这世上的苦难日子,早早投生?”
“呛啷!”脆响,史天泽拔出佩刀,冷光闪过,刀锋直逼陈耀脖颈。
“史丞相”郭侃抱拳。
史天泽斜了他一眼,“怎么,你还敢阻我杀他?”
“义父息怒。”郭侃眼中有些无奈,“他们准备在真定立一个石碑,详细刻记去年以来,中原发生的这场祸及数百万百姓之灾,若是义父还坚持自己行径,不出意外的话,石碑之上,首恶之人,当为义父。而且,不仅是真定,中原诸府,都有……”
“你,你们”史天泽心神大震,手臂轻抖,在陈耀脖子上划出一条血丝。
陈耀伸出两根手指,把脖子边上的佩刀轻轻捏开。又从怀里摸出一封书信,“刘秉忠先生有信给史丞相,看不?”
史天泽眼中闪出嫌恶,却接过信抖开认真看着。
良久,才把信件塞入怀里,刀入鞘,转身背手,看着灰蒙蒙的天空,默然不语。
年少时,因为长兄被金将武仙所杀,怒而投军。从此跟在蒙古人身后,征伐四方。
确实如陈耀所说,死在自己刀下之人,不可胜数。但是史天泽始终认为,无论是当年的金国残余,还是江南的宋军,既然敢在战场上与自己为敌,那就得有被杀死的心里准备。
可是,现在,不是在战场上啊!
刘秉忠说的没错,这些百姓,都是自己曾经想要去守护的对像,是自己曾经的子民,是自己的同胞!
陈耀悠悠的声音响起:“我与小舅,都出身于真定军,曾受过史元帅大恩。若不是为了这些百姓,我等定然不会主动与元帅为敌。可是,若是史丞相非要以河南百万百姓为代价,来为忽必烈赢得战机,那说不得,我们也必须得罪史丞相了!”
史天泽依然一言未发。
“不过,如果史丞相愿意放弃毁坝的计划,我可以代表大权国答应你,半年之内,一兵一卒不入河南。”
史天泽转过身,脸上带着讥笑之色,“你们权国军队,还有余力南下吗?”
“呵呵,史丞相莫要忘了,大权国军队,如今正在救助的,是元国的百姓,是你真定的父老乡亲!”
史天泽神情一滞,哑口无言,禁不住地看了郭侃一眼。
自己这行为,与当时郭侃劫持他的妹子与外甥,来威胁权国军,有何不同?
当时,自己得知这消息时,因不齿他的行为而切断了与他的所有联系。可是如今,自己在做的事情,算下来可是比郭侃低劣百万倍不止。
“你身边,监视你的蒙古人,你不想杀,我来处理。”陈耀昂然说道。
史天泽嘴角微微一抽。
“至于随忽必烈南征宋国的史家子弟,你愿意让他们回来,自然最好。你不想出面,也可以交给我来处理。但是,他们若是依然坚持跟随忽必烈,将百姓当作战场上的炮灰,那么耻辱碑上,绝对少不了他们的名字!”
“义父请三思!”郭侃抱拳,躬身下拜。
“你现在做什么?手下的军队呢?”史天泽冷冷问道。
郭侃叹了一口气,答道:“离开榆关前,手下还有两千多兄弟,我向陈耀借了些华夏币尽数遣散。只是有六百余人,不肯离去。我如今带着他们,在真定暂代太守一职,行救助灾民之事。”
史天泽眼神又见泛散,半晌才缓缓说道:“真定,现在情况如何?”
“十不存一。”郭侃苦笑着说道:“人手不足、粮食不足、药品不足。好在从北方调来不少耕牛农具,春耕勉强保住了一些。熬过夏收,情况应该可以转和一些。”
“大权国,接管了河北吗?”
“没有,所有的官员,都是从大都等地出逃的官员,自愿承担。官职也只是暂摄,他们说现在没空谈接管之事,所有的事情必须以保住百姓的生命为第一要务。”
“大都呢?”
史天泽被忽必烈安置在大军的最后方,在阻止权国军队南下的同时,一个非常重要的任务就是切断南北所有的消息往来,以免动摇到攻宋前线元军的军心。
当然,无论是史天泽还是忽必烈,想要了解一些事情,自然另有渠道。只不过史天泽却始终没有主动去打听北地情况。
也许,真的是因为不敢!
北地的消息,会动摇到普通将士的求战之心,同样也会动摇到自己的决心。
“大都,快垮了!城内早已断粮,百姓因为逃离大都被杀无数。若非腾不出人手,一战可下。”
史天泽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白色的胡须,在风中不停地颤抖。
乱世,真真切切地来了。而且其中,还有自己的一份功劳!
开封城前,突然卷来一团灰土。而后是越来越急促的马蹄声。
“是蒙古兵。”史天泽一个亲卫近前,神色复杂地说道:“史丞相,你该回城了,否则……”
“呵呵,盯得这么紧啊!”陈耀对着郭侃,略一点头,打了声呼哨。
三匹战马,颠颠靠来。陈耀三人同时翻身而上。
“我来……”史天泽话未出口,陈耀却已掉转马头,两腿一夹,抽马狂奔而去。
史天泽满脸雾水地看着溜之大吉的陈耀。这便是大权国堂堂的一个部长?竟然如此胆小怕事!把郭侃两人人扔在这,又算是什么事?
史天泽的几个护卫,相顾茫然。但见史天泽没说话,便收了去追击陈耀的念头。
郭侃却只是静静地坐于马上,看着渐至身前的蒙古人。
“停下,什么人!快停下,否则杀了你”蒙古人大吼着冲来,分出三骑追击陈耀而去。余下七骑提着马缰,绕着史天泽等人,缓下马步。
“史丞相,为什么在城外滞留这么长时间还不回城?”一人怒斥道。
未等史天泽答话,此人又举着弯刀,斜指郭侃,“此人是谁,是不是敌国的奸细?史丞相,你好大胆,敢在此私会奸细?”
史天泽满脸铁青。
无论如何,他依然是元国中书省左相,却被一个十夫长当众喝斥。
蒙古十夫长见手一挥,“给我拿下这两人,回去好好审问!”
“在下,郭侃。”郭侃淡淡地说道。
“郭侃?不认识!还愣着干嘛?拿下他!”
两个蒙古人催马往郭侃靠去,三个蒙古人满弓而视。
“这是征东军郭侃郭元帅!你们敢如此放肆?”梁城催马挡在郭侃身前说道。
“征东元帅?”蒙古十夫长有些疑惑地看着史天泽。
史天泽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那刚才跑走的那人是谁?为什么一看到我们就跑?肯定有问题!拿下再说!”
“下马!”
郭侃与梁城,微微侧身,翻身下马,立于马后。两人胳膊同时一抬,手中各自便多了一把钢弩。板机一扣,弩箭激射而去,两个持弓的蒙古人额头上便多了一根微微颤动的箭杆。
郭侃头一缩,避开迎面而来的一支箭矢。再探出头时,一支短矛飞出,挟着冽烈风声,直贯入蒙古弓箭手的咽喉。
此时,梁城已重新上马,手持长枪向蒙古十夫长杀去。
“你们到底是谁?大胆!史天泽,你还不杀了他们!”
丁丁当当几声脆响,十夫长手中弯刀已经被挑飞。
近身相斗,蒙古弯刀对战长枪,没有任何优势。
那边,郭侃一人手持镔铁长枪,独战剩余的两个蒙古兵。左开右磕,枪随步行,若蛟龙出水,晃出一片银光。杀得两个蒙古人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史天泽,史丞相,快杀了他们,快救我!否则……”
蒙古十夫长的吼叫声嘎然而止,额头上带着一根羽箭,摔落马下。
史天泽面无表情地把长弓递还给自己的护卫。耳中便听得一声大吼,却见郭侃已经绕到一个骑兵身侧,长枪贯入骑兵后臀,生生将这个蒙古兵挑向半空,随即砸落于地。
砸起一团泥尘。
最后一个蒙古兵,两股战战,心下后悔不止。正欲开口求饶,脑后风起,梁城倒提长枪,一声大喝,直接将其抡于马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