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点的黎明,是一天里最宁静的时候。
天色将亮不亮,路灯却按时熄灭,天边泛起冷冽的蓝,像是没擦干净镜头的画面,按住了一切生机。
关琛拎着塑料袋,打了个没睡饱的哈欠。心里还回味着那个灯火通明、大气恢弘的京城,再看眼前鬼鬼祟祟、自成世界的非法移民聚集区,感觉自己从一个梦里掉进了另一个梦。
如果说,长平影城纸醉金迷,如梦幻影,是唯一能让人死于激励的地方。
那么眼前这片地方则是另一个极端。这里没有什么虚妄和一夜成名的幻想,只有实实在在为生存而迸发出的力量。
抬眼看去,能看到一些屋子亮起了灯,能听到水流经过水管的声音。他们其中的一部分,作为这个城市最早苏醒的人,正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
按照垃圾少年的情报,一部分人的签证已经过期,属于非法滞留;还有一些人是偷渡而来,组成家庭,扎根于此,一辈子说不来华夏话。
垃圾少年曾疑惑过,他带着警察来指认关琛,颁发见义勇为证和奖金的时候,周围的居民看到警察,似乎都不怎么害怕。垃圾少年见关琛家里书多,就以为他能回答这个问题。
关琛结合了上辈子的经验,给他举了个例子,说社会上有一类人,是使用假证、假身份、假名字的假人。一些黑道社团经常接纳这些人,因为可以不用交五险一金,出了事也不用负责,甚至失踪了也没什么人在意,特别好用。
垃圾少年立刻懂了:“大量的非法移民既创造了财富,提供了廉价劳动力,又没有社会保障负担,出了事也不会形成舆论压力,让他们处于身份的模糊地带,是最容易掠夺的人口红利。”还说关琛不愧是大学生,举的例子通俗易懂,还很形象。
关琛点点头说,对,就是这个意思。
后来垃圾少年问了关琛一句:“那大哥你为什么会住到这里来呢?”
当时关琛说不上来,赶对方赶紧去读书学习。但心里也一直疑惑,前身为什么到这里来。就算是跟家里人吵架,为什么选这里呢?
关琛这趟京城之行,虽说没能看到自己感兴趣的东西,但从老外那里,多少获得了一点有关前身的情报,不至于一点收获也没有。
走进走廊,漆黑昏暗一片,灯泡敷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几乎要融进了墙里,按下按钮,依旧是坏的。这么多天了,也不见有人去修,仿佛所有人都遗忘了这个灯泡。
木质的楼道,踩上去咚咚作响。已经很狭窄的过道,被充分利用起来,摆放着小孩的自行车和大人废弃的物件。
墙上被各国语言写了字,画了涂鸦,从形状上判断,应该是些污言秽语。
这里几乎就是一个在魔都边缘隔离出来的小社会。
我其实很担心哪天听到你去世的消息……你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虽然看很多书,模仿电影片段也很像,表情控制得很精准,但是一个只关注自己的人,是成为不了好演员的。表演对你来说更像是一个可以躲起来的壳。
昨晚遇到的那个老外说的话,让关琛有点明白前身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原来他也在逃。
搬到这个非法移民聚集区,躲进书本里,躲进表演里,像一根弹簧不断下压,把痛苦默默消化。
关琛知道,那是一种和他上辈子截然相反的逃法。
他上辈子破坏规则,藐视秩序,通过外界的力量希望能毁灭自己。而前身就什么都压在自己的心里,逃得默默无闻,不动声色。
就像……
就像黑夜的吴泽,和白天的吴泽的区别。
“啧。”关琛咋了一声舌,对自己的这个比喻很不满。
不是因为比喻恰当或不恰当,而是因为他想起了昨晚和老外的对话。
他说他以后不一定继续表演,还假装不在意试镜结果,却被那个老外用事实反驳,搞得关琛非常不爽。
作为一名反派,被人道破了潜意识的真话,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在电影里,这样的反派一般都要气得哇哇叫,杀几个人泄泄愤,炸几栋房子让主角闭嘴。
然而当时关琛哑口无言,干瞪着眼,竟什么也说不出来。最后只能恼羞成怒地站起来,让对方赶紧闪开,说自己要去赶飞机了。
现在回想起自己的表演,关琛觉得根本是发挥失常。他平日里明明谎话张口就来,心理素质好得跟警方斗智斗勇其乐无穷,再不济也能揍那老外一拳,给他个教训,但自己最后竟然落荒而逃了,逃了!太失败了!
而现在他拿前身的心理,去揣摩白天的吴泽,证明了他依然惦念着吴泽这个角色,简直不打自招,仿佛真的被老外一口道破了真相。
这可不行啊。
“我那时候就应该说点什么的……”关琛蹲在楼道的台阶上,郁闷地抓着头发。颇像吵架没吵过人家,事后拼命复盘的样子。
一个西班国阿姨走了出来,看到蹲在楼梯中间的关琛,被那双恶鬼一样的眼睛一盯,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叽里呱啦说起了母语。
关琛反应过来,连忙管理表情和杀气,把手伸进衣兜,想证明自己是个好人。
结果那血红色的半截面具,从口袋里掉了出来。
阿姨看到后惨叫一声,叫喊声无比凄厉,随后连滚带爬地跑回了屋子。如此大的动静,透过了形同虚设的隔音墙,整个楼道的人纷纷醒来,以为发生了什么事。
关琛连忙逃回自己的房子。
还好早餐他在机场吃过了,等会儿也不需要出门。
关琛打开一罐牛奶,一边喝,一边开始整理行李。
首先把幸运战袍挂回衣架,虽说这次没能发挥什么作用,但可以再给一次机会看看效果。
然后拿出了两本剧本。一本是警察的故事,还有一本是昨晚临走前,那个爱哭的外国人硬塞给他的。
关琛把第二本剧本放到了书柜的空隙里,并没打算去看。谁知道下次再见那人会是什么时候,很有可能就没有下次了。按照他看书的进度,等重新翻到那本剧本,那也是好几年之后的事了。
把钢笔和纸笔小本子放回桌子。
最后,关琛看着手里的那半截面具,准备把他装进垃圾袋里,等会儿让垃圾少年丢掉。
但摩挲着面具光滑的材质,他想了一会儿,还是把面具放在了桌子上。
关琛冷哼一声,警告面具:“你别得意,我只是想留个纪念而已,不要自作多情想太多。”
面具没有反驳。心虚得宛如被说中了心事。
关琛心满意足把垃圾袋揉成一团,保存好。起身去洗漱,等到确认楼道安全之后,把垃圾袋放在门口,然后安安心心地回床睡觉。
……
关琛这一觉睡到了中午。
他是被敲门声叫醒的。
关琛假装自己已经死了,用被子蒙住脑袋,继续睡。今天是星期天,谁来找他都不好使。
结果门口被人坚持不懈地小声敲着,每隔一分钟敲一会儿,跟手机闹铃似的,搞得关琛每次要睡着的时候就被敲醒。
关琛实在受不了了,拿起钢笔,起身去开门。
“谁?”
“我啊。”门外的人说了一句,然后把嘴凑到门缝里,小声说:“谢劲竹。”
干嘛说得这么小声?你以为你是什么大明星,怕被人围观吗?关琛一边吐槽,一边把门打开。
戴着墨镜的谢劲竹就站在门外。
上次在邢焰家分析剧本,晚上就是谢劲竹开车送关琛回家的,所以现在谢劲竹找上门来,关琛并不怎么惊讶。
关琛确认完谢劲竹是一个人过来的,转头就回到了床上,继续睡觉。
“感觉怎么样?”
“怎么一个个都喜欢问我怎么样。”关琛十分无语。抗拒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不知道哪句感想说出来会被人抓住心口不一的痛脚。
“我是问你早上四点到,现在睡得怎么样。”谢劲竹疑惑地看着关琛,表情十分无辜。
“……”关琛翻了个身,穿上外套,滑下床,依靠着床垫说:“还好。”
谢劲竹注意到了桌子上的剧本和面具,拿起面具问:“这个什么?”
“试镜时候用的。仓库戏。”关琛回答。
“戴着面具不好演吧?”谢劲竹感觉只靠一双眼睛来演戏,难度还挺大的。
“还好吧。”关琛觉得只用一双眼睛来演戏,还挺容易的。
谢劲竹把面具虚戴在脸上,装模作样地点评:“也就悍匪需要这种东西,我们混黑道的,从来都不藏头露尾。”
关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这个人在搞什么鬼,突然说什么傻话。
谢劲竹放下面具,拿起警察的故事剧本,提醒关琛:“这剧本已经没什么用了,你不要再花太多时间在这里了。”
“哦。”听到谢劲竹说剧本没用了,关琛心里沉重地顿了一下。
虽然他说自己试镜结束,把准备的东西都展示了一遍,已经没有遗憾了。
但是,他感觉自己还可以把吴泽演得更好。
比如他身材壮实一些之后,打斗起来动作可以更凌厉。
比如他在,知道张家驹在悄悄拍摄之后,他在念台词的时候可以变化多种口音,布置更多的陷阱。
再比如白天版的吴泽,他现在多了点感想……
这些都还没来得及准备和展示啊。
关琛有些怅然。
谢劲竹随意地翻了翻,看着上面的标注,说:“其实你做这么深入的准备,不一定是好事。因为现在这个只是第三稿,后面可能还会改。等到演员确定下来了,剧本围读会之后,可能又要调整,所以最终定稿会改成什么样,现在是说不准的。你暂时先放一放,做点别的事,等签了合同,进组后拿到新剧本了,你到时候再好好研究。”
“啊……”关琛情绪小起小落了一下,听到不是跟角色告别,心里情不自禁浮起了一丝窃喜。
只不过,大师兄怎么说得他好像稳操胜券了似的?
似乎看出了关琛的疑惑,谢劲竹摆出一副沉浸官场十余年的老江湖的架势,笑呵呵道:“哎呀,我都说了,内定这种事不会有的,制作人只是想压你的价而已。你的实力我放心。”
关琛半信半疑。因为看着制片人的眼睛,关琛当时的直觉告诉他,制片人对他的欣赏也是有的,但一瞬间似乎已经做出了某种抉择,眼里只有惋惜和冷意。
“先别想那些了,”谢劲竹拍了拍手,说,“收拾一下,准备去工作了。”
“工作?”关琛惊讶道:“今天不是星期天么?”
“你不演戏的时候可是我的助理啊,”谢劲竹墨镜后面的双眼,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关琛的脸色,“我放假就是你放假,我工作就是你工作。助理是二十四小时待命,没有假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