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鄜延路至汴京的驿道,本需八日。
但在谋划永乐城之战前,官家特意命工部重新修葺过,金牌使者用最好的驿马,疾驰只用七日,便可将前线军报送至汴京城。
可七日对于垂拱殿上那位负手疾走的官家而言,乃是太漫长了,竟比七年还漫长。
官家现在可谓是望眼欲穿。
殿上十二道漆金屏风被朔风拍得哗哗作响。
将吕惠卿的奏报卷至御前——河东路惊现辽军十五万,皮室精锐已现银州地界。沈括虽自米脂寨提兵北援,然观辽夏合围之势已成。
这一切说明,永乐城之战乃辽国党项联合,一场早有预谋的战役,无论宋军从泾原路,还是鄜延路出,都会遭到党项之诱伏。偏偏蔡确提出将辽国岁币增加到七十万时,辽国还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在这边与自己虚与委蛇。
甚至蔡确还秘奏辽国使者当时用契丹语密谈‘但使南朝赓续岁币,纵党项尽殁于兴灵又如何?’
故而庙堂上蔡确再三言道‘辽人短视贪帛’。
官家汗透重衫,攥紧的掌心已掐出血痕无奈道:“蔡确误朕!”
官家绕柱而行,看着天子躁怒,捧膳托盘的宫人掌心沁汗,却不敢上前一步。
石得一瞥见官家颈后浮起的青筋,暗扯宋用臣的袍袖,二人齐声劝道:“陛下一日一夜未曾进膳,如此熬煎圣体”
“此是朕之过。“官家忽驻步叹息。
左右闻言如蒙大赦忙奉上饭食。
石得一从宫女手中端过之前煨在红泥炉上的参粥捧至官家面前。银匙碰触瓷盏的脆响中,官家吃了几口,突是停下。
石得一,宋用臣正欲开口,被官家打断:“李宪如何?”
石得一道:“李宪害病,还在将养。”
官家道:“朕后悔此番若用李宪为帅便好了。纵是不能,李宪也可替朕出谋划策。”
官家寻又思,似自言自语道:“莫非李宪故意知有此败,因此托词不去。”
石得一,宋用臣垂头皆不敢言语。
片刻后官家又默默抬头目光却凝在舆图某处道:“朕……悔不听章卿之言。”
官家想起章越陛辞时再三告诫朕,要待辽国有变,方可伐党项!
但官家偏是不听,一意孤行,只觉得平夏城后党项已不复有再战之力。
石得一,宋用臣心道,官家话虽这么说,却又怎么可能再用章越呢。
就算真的兵败永乐城下,官家也不会再启用了。
说完官家摆了摆手示意撤下膳食。
“陛下,陛下……”
官家摆了摆手,众内侍们只好退下。
官家然后就着萤灯细看舆图,又回到御案旁一镏金玉匣里取出章越给天子的密札。
官家喃喃自语道:“也不知沈括救不救得徐禧。”
想到这里,官家将密扎丢入火盆中。
“已是第七日了!”
金牌使者背负的军情算算时辰,就在黄昏时抵至。
“道不足则多术,德不足则多欲,识不足则多虑。此陛下之症结。”
偏殿阴凉处,章直摇着折扇道。
一旁侍立的章亘蹙眉道:“兄长慎言!岂有臣工妄议圣躬之理。”
章直道:“汝初入侍从,自是不知。”
章亘反驳道:“爹爹侍君廿载,未尝有半句怨怼。”
章直一愣心道,也是,不过虽说章越从未在面上说过一句,但决计心底少不了吐糟的。
他又不好直斥章亘。
章亘现在就如同为官之初的自己和章越一般,当时何尝不是对天子忠心耿耿。
当然不是说现在就有什么二心。他们都知道没有官家一路提拔,他们章家怎有今日荣华富贵。
只是你遭到过皇权的毒打,便什么都明白了,也就是那回事。
章亘道:“官家也有官家的难处。陛下英明武断,绝非真庙可言!”
“那你道永乐城之战如何?”
章亘道:“陛下委爹爹经营陕西河东多年,朝廷绝不会败。”
章直笑了笑,眼见石得一,宋用臣内侍捧着饭食从殿上退下。
章亘便停了话语,低声道:“兄长,殿中耳朵众多。当知禁中言语譬如春冰。纵是檐下滴水,亦能穿石。”
章直抬头心道,章亘说得是,自己这一番怨怼之言,万一给人听去便是不好了。
自己身为宰相还不如弟弟办事缜密。
也不是全然如此,他就是这般不吐不快,绝不憋在心头,否则也不会摔碎笏板。
章直道:“你说得不错了,君子慎独!”
章直起身问道:“敢问大官陛下进膳了吗?”
石得一,宋用臣向章直行礼道:“见过小章相公,陛下只吃了几口参汤。”
章直道:“陛下一日一夜不食,着实可虑。”
石得一手中玛瑙柄拂尘扫过青砖道:“看来永乐城军报不至,陛下是放不下。劳累小章相公等候在此。”
章直道:“为陛下分忧,不敢言之。大官操劳了。”
章直望着偏殿阶前日影西斜。
正在这时有内侍抵至。
“急报!蔡确入宫陛见!金牌使者,送永乐城军情至!”
“快请进来,再禀告官家。”
章直闻言起身,却听石阶传来窸窣脚步声。
宫门处忽起骚动。金牌使者背负漆筒疾趋而来,铁甲与金符相撞,铮铮如金石裂帛。蔡确蟒袍玉带紧随其后,腰间鱼袋随步摇晃。
章亘看着蔡确目光一凛站在了章直身侧。
但见蔡确陪同着金牌使者同时抵达殿上,章直心道,好个蔡确,心知今日送至永乐城战报,便提前至御前等着。
但他又何尝不是。
章直迎着蔡确面前,二位显赫一时的紫袍大僚正剑拔弩张地对视着。片刻后章亘行礼道:“章亘见过右揆!”
“子正候驾多时?“蔡确抚须而笑,“看来你也是对永乐城军情望眼欲穿。”
章直道:“右揆何尝不是,永乐城军情一到便至这垂拱殿中,倒比政事堂急脚递还快三分。”
蔡确晒然一笑。
章直目光咄咄地道:“为筑永乐城,朝廷动用二十余万军民,费钱三百五十万贯!”
“而今大军在外苦战,若有什么闪失,恐怕……我等宰臣无法交待。”
蔡确道:“交待?我蔡确做事问心无愧,上对得起君王,下对得起百姓,又何须交待?”
“难不成有些官员盼着朝廷输了永乐城这一战不成?”
说到这里,蔡确话音转厉:“这样的奸臣不知庙堂上有多少?”
章直道:“我不是盼着输。我是恨有些大臣,为了一己之私,固位之举,而以公谋私。”
“半个月前,在庙堂上言之凿凿说辽国不会出兵的,到底是谁?”
蔡确呵呵笑起,眼角的笑纹里藏着的锋芒道:“我就说了,你便是如此着急上位。”
“日夜盼我倒了是吧。”
蔡确说到这里故意顿了顿,看了一眼章直紫袖中紧攥的拳头笑道:“只怕这这永乐城战报是要让章相公失望了。”
章亘突然横插一步,绯袍下摆扫过蔡确的紫袍:“右揆说笑了。爹爹常说'社稷安危重于泰山',何来失望之说?“
蔡确看了一眼章亘道:“好个章二郎君,机敏类其父,你可比你兄长了得。不过这朝堂上只怕不是……”
这时听得正殿中传来磬声。
石得一,宋用臣齐道:“两位相公且先别争了。”
“先面见陛下再说。”
空荡的垂拱殿上响起了足音,官然掀开鲛绡帐。
背着漆桶的金牌使者将漆桶取上双手奉上。
蔡确,章直捧着象牙笏板,石得一,宋用臣等人亦是跟随而至。
官家看了一眼奉前漆筒,上面的火漆印在夕阳下红得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