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官场常以兄弟叔侄同在官场而闻名,譬如蔡卞,蔡京兄弟,还有苏轼,苏辙。
他们都是章相府上的红人。
但还有一个隐形的关系,譬如李清臣和韩忠彦。
乍看二人不亲密,但李清臣是韩琦的侄女婿,故二人关系其实甚近。。
李清臣与韩忠彦交情很好,但不是章越这一派系。尽管章越拜相后曾经出面招揽过李清臣,但被他拒绝了。
李清臣有自己的想法,章越手下不缺能人,似蔡卞,黄履,许将,苏颂等等,可王珪却不同。
他在章越那边或不得重用,但在王珪这却能有自己的分寸,同时对方还要依仗他平衡章越的权势。
所以李清臣立朝,无论是王珪和章越都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这一次李清臣得了省试主考官的差事,这对于一名读书人而言,几乎可谓是最高的荣誉,也是一生向往之事。
李清臣这些日子都在揣摩考题之事。
考题就是朝廷的风向标,以往常有人借助经义隐晦表达政思,传达出高层或者是自己的想法或念头。
所以提出一个恰当不会引起争议的考题,也是李清臣所费的心思。
李清臣出身清白,虽说仕途上借助了韩琦,韩绛,王珪之力,但他乃正儿八经的科举和制举双出身,没必要通过这样的政治投机来获得什么。
李清臣在家里参详文章经义,揣摩几个好的考题,打算为国家选出真正的人材,同时命家人收拾衣褥准备锁院后的事。
但就在这夜韩忠彦突然来访。
李清臣听说韩忠彦前来有些惊讶和不悦。
自己身为省试主考官之事虽未公布,但已是中书内定之事。王珪虽不理会朝廷大政之事,但对科举和选官这般收恩延誉之事与章越可谓是寸土必争。
他担心韩忠彦找自己为章越一系通个关节什么,据他所知章越的儿子章丞有参加这一次省试,尽管锁厅试的主考官不是他,但最后名额定夺和分配上他是可以拿主意的。
但李清臣转念一想,章公何等人物,岂会为此事?
但万一韩忠彦真的提出了,他也不能拒绝就是。宰相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李清臣心怀忐忑地见了韩忠彦,韩忠彦倒是一脸凝重,他坐下后看了一李清臣的宅子道:“你还住此地,虽说上朝近些,但也太简陋了,怕是连紧一阵的西风都挡不住。”
“可怜我妹妹随你受苦了。”
李清臣寒门出身,为官三十年今官拜翰林学士,依然衣食简朴如故。
李清臣笑了笑道:“不是不愿换个宅子,只是习惯了此处,甚是方便。”
韩忠彦肃然道:“我得了差事,往契丹递国书,告诉你一声。”
“什么?”
李清臣吃了一惊道:“宋辽有交战之势,你这时去送国书怕是……”
李清臣实在不懂,朝廷怎么让韩忠彦这纨绔子弟去办这差事。
韩忠彦自嘲地道:“估摸着是我爹爹在辽国有莫大的名声,料辽主不敢杀我吧!”
李清臣闻之色变,说得也是,听说契丹使者每次来朝都要存问韩琦近况如何?身子怎样?那是格外的敬重。神宗时韩琦曾坐镇北京(大名府),也是想借对方的威名,让辽国不要轻举妄动。
现在让韩琦的儿子韩忠彦出使辽国。
李清臣疑惑心想,据他所知这次出使辽国,不是应该找一个能言善辩,能够灵活应变的大臣吗?至少将辽国要宋朝退还凉州的蛮横要求给拖延住。
这样的差事,显然韩忠彦并不胜任啊。
李清臣道:“当初韩公镇大名府时,曾缓和四夷之事,将太宗仁宗田猎之诗句藏在班瑞殿内之衬壁内。”
“辽国知道此事故而敬重韩公吧。”
韩忠彦顿时衙内脾气发作道:“我说得还不够明白吗?丞相并非你说的这个意思啊!他……他亲口与我交待的。”
李清臣惊得手中茶汤都要撒了,惊道:“丞相真的要置两家八十年太平于不顾吗?”
韩忠彦道:“你不知道吗?朝廷已是仿汉三辅,在京畿设辅州,各屯数万兵马,要以兵为城与辽国决战畿内!”
“若不交兵,为此何用?”
李清臣气息不定,他虽反对章越与辽国开衅,但觉得章越也不过是在虚张声势,多争取一些谈判筹码。
再怎么样,大宋也不会罔顾党项于一边,和辽国交兵。
这可是两面受敌,兵家大忌啊!
李清臣道:“师朴,这可使不得啊,你我都是河北人士,身有切肤之痛啊!宋辽太平八十年,一旦兵火蔓延,你我家乡父老都要遭殃……直如当年的安史之乱一幕重演啊……”
“你我于心何忍啊!”
说到这里,李清臣内心如焚,言语都哽咽了。
韩忠彦道:“是啊,我何尝不知。”
李清臣问道:“你说是不是章相不愿两年后除相位?”
韩忠彦道:“章公一心为了天下,誓要将辽宋大事定下,好功成身退,立万世不朽之名!”
“我是担心兵祸一起,便是几年十几年之事,哪有功成身退的道理。”
李清臣道:“那也不能拿着大宋万万百姓与他章三成就一己功业之私来冒险。师朴你可要三思啊!”
韩忠彦骂骂咧咧地道:“我还能不知吗?三郎为相后,我越来越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了。元长元度野心勃勃,子瞻子由散漫无方,我和安中真替他担心。”
“但三郎与我几十年朋友,这事我唯有帮衬他到底,今日与你说话也是有个交待。此事你万万勿透露出去。两日后我便去辽国了!”
“若我出使有什么不测,以后我韩家就托你照看了,走了!”
说完韩忠彦立身而起,李清臣一咬牙也追了出去道:“师朴,你我多年交情。我也不是不仗义的人,此事上我是定支持你。”
韩忠彦闻言点点头,然后出了大门。此刻天寒地冻,外头的驾马正喷吐着白气,路上的行人们都笼着袖子。
“师朴保重!”
李清臣追到门前向韩忠彦长长一揖,然后目送韩忠彦远去消失在汴京的夜幕。
汴京的春寒仍未散去。
章越穿着厚衣在庭院里观鱼。
东亚国际政治与欧州不同。欧洲国际政治奉行是均势理论,东亚政治则是朝贡体系。
不过辽国崛起,取代了原先华夏的生态位。
原先朝贡体系,这位于四方之中的角色是中国的,但辽国取而代之。不过宋朝虽不称臣,但要向辽国纳币,之前高丽,女真,党项也从事宋改为事辽。
所以现在的格局是介于朝贡和均势之间。
不过均势不是刻意主导的,往往是被动出现的。
一国的势力增强了,就打破了原有的均势。
这时陈瓘入内向章越禀道:“丞相,边关收到党项牒文,除了要讨回凉州,又要我等退出兰州等地。”
章越道:“情理之中,辽国介入凉州之势已是明朗,党项亦是愈发强硬。”
陈瓘道:“之前辽国没有表态时,党项还打算自去国号,接受朝廷西平王的封号。而今倒是全部反悔,实为可恶。”
章越道:“明日告诉都亭西驿的党项使者,他既加一条我们也加一条,要他国主在国书以赵姓自称,不再用李姓。”
“而且大宋都已开国两百年,仍用李姓,此意何在?”
陈瓘沉默片刻后道:“丞相,此话一出连与党项也没有转圜了。”
章越看向陈瓘问道:“你也这般认为?”
陈瓘道:“学生以为老师布局一贯稳当,用谋极是谨慎,为何这一次要冒此天大之险呢?”
“一旦与辽国交兵,不论胜负如何?朝野上下必责怪老师。”
章越拿了一把饵食喂鱼对陈瓘道:“莹中,天下事哪有都那么顺风顺水的。”
“对于党项契丹之事,我们要走远路,进窄门,耕瘦田。而不是非近路不走,非大门不入,非肥田不耕!”
“我既要作容易的事,也要作难的事,作容易的事去改变事,作难的事来改变自己。”
陈瓘恍然道:“学生似明白了。”
章越道:“我们常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便是此理。就拿眼前两件事而言,在京畿附近设立辅州,还有辅州部队里,每一指挥都要以太学生为督军与武将一起双指挥使之事。”
“你说没有辽国重压之下,这些事若没有十年功夫哪能办得成的。”
陈瓘心道确实,朝廷打算在京畿设三辅州已是在两府通过了,朝廷升开封府襄邑县为辅州名为东辅,以郑州为西辅,以澶州为北辅,每辅州屯兵两万。这都是从天下各州各路及禁军中抽调来的精兵。
其中熙河路抽了一万人,其余陕西各经略使路也抽了一万人。
每个部队指挥五百人,设指挥使一人,督指挥使一人。指挥使从武将中选拔,督指挥使从太学生或武学生中选拔。
指挥使和督指挥使平级,指挥使主作战,有最后军事决定权;督指挥使则监督。督指挥使虽是太学生出任,却走武臣资序,若立下战功则可武资换文资。
换了以往需再三商议,但现在都是‘仓促’而决,大臣们议定极速。
章越道:“日后无论灭党项,还是北伐幽燕都要有一支强军,怎能全赖西军为之?”
“这三辅兵马便是以后西征北伐的主力。”
说到这里章越拍了拍陈瓘肩膀道:“我铺好路,以后便看汝等为之了!”
寒风之中,陈瓘满脸惭愧红着脸道:“学生错会老师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