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变法之事,刚刚起了一个头,但变法核心的权力斗争和分配,往往在于变法之前。
这也是官场上一贯的尿性。
若说意属的替手,王安石还没这么想到自己退休下野之事。但对于权力的天生敏感性,也出于对章越的忌惮,让他决定出手扶持吕惠卿。
老王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下面便是吕惠卿火箭般的升官之速度。
吕惠卿本官从太子中舍,被提拔为右正言。
馆职从原先集贤校理,超擢为直龙图阁。
经筵职从崇政殿说书被提拔为天章阁侍讲。
这使得吕惠卿在官位上几乎有了与章越分庭抗争的资格。
而在实际权力上,吕惠卿三司条例司详检文字所掌握的实力,更是远超过章越如今管勾太学。
吕惠卿升为天章阁侍讲后,更是有几分盛气凌人的意思,甚至在殿前讲经时,吕惠卿有一次与章越意见相左,当殿争论起来。
说是争论其实也不过数句话,吕惠卿表达的很含蓄,章越明白这是一次存心之举。
次日章府内,吕惠卿主动上门找章越,言昨日殿上争论只是无心之举。章越道:“吉甫兄言重了,本来就是经义之论。”
吕惠卿笑道:“度之,你我是多年的交情,我老吕并非是不知恩的人,若非是你提携,我也不会为崇政殿说书,因此得到官家赏识。”
章越道:“多年的事我都不记得,倒是吉甫你常常提在嘴边。”
章越送了吕惠卿出门,回到客厅却见十七娘正在等自己。
章越知道自家娘子常有个习惯,一般朝廷公卿拜访时,她总喜欢在屏风背后旁听自己与这些官员们的谈话。
在官场上与十七娘相似的,还有苏轼的前妻,梅尧臣与妻子。
章越可非妒忌妻子能干的男子,相反有时候十七娘听完以后,常常与自己说这名官员如何如何,章越听了都是深深记住。
因为十七娘所言常常十不离八九。
当初还是皇子的官家上门时,正是十七娘力劝让章越与官家不可定下师生名分,故而才避免了后来章越学王陶般的下场。
十七娘问清楚来龙去脉后,便道:“官人,你说官家,王参政为何会信用吕吉甫呢?”
章越道:“因其有才干且支持变法,平心而论除了王参政外,如今朝堂上支持新法的官员中,没有第二个人才干胜得过吕吉甫。”
“不,官人你说错了。”
十七娘摇了摇头。
“何错之有?”章越问道。
秋季的汴京仍有些燥热,但见十七娘穿着轻薄的裳子,一边拿着一支仕女扇子扇风,一边微微地笑着道:“是官人说除了王参政外,支持新法的人中没有第二个人才干胜过吕吉甫。”
章越道:“除了他还有谁,我实想不出!还请娘子赐教!”
十七娘嫣然笑道:“那自然是官人你了。”
章越一怔随即大笑,因为有后来的见识,故而他对王安石,吕惠卿一直都等佩服的心理,却没有料到自家娘子认为自己胜过吕惠卿。
但有这么一个眼底都是你,又崇拜着你的妹子在旁,真是男人最得意之事。
十七娘道:“官人之才要胜过吕吉甫,故而他才嫉妒你。他在经筵上与官人你相论,便是要在官家面前展示不弱于你之状。”
“同时王参政也是支持他的,否则也不会一日数迁,他用此举告诉官家,他支持的是吕吉甫。”
章越道:“这可难了。娘子,你说我要不要与吕吉甫去争呢?他可是有王参政帮手。”
十七娘失笑道:“官人不用去争。”
“不争?”
十七娘点点头道:“吕吉甫附和王参政,故而走了一条仕途上的捷径,但升迁如此之速,有弊也有利,这般人心多不服,我听苏子由将他比之张汤,卢杞之辈,官人与他争岂非是自降身价。便是要争,也当与君子争!”
“还有一等,争权夺利终是下成。就好似学生不好用功读书,反而以舞弊之心。这般即便侥幸,但老师又岂能不知。即便他日身居高位也不长久。如今官家既托付官人管勾国子监,官人实心将他办好便是,君子不争一时短长。”
章越经过十七娘一开解顿时全部释然。
章越笑道:“是啊,有这与吕吉甫争的功夫,倒不如给娘子画眉,可惜张敞不能复生,否则我倒要与比一比画眉功夫。”
章越平日倒是真给十七娘点黛画眉,不过要与张敞比试一番,纯属吹嘘。
但张敞倒是章越很佩服的人,当时这个时代,不是哪个男人都可以放下身段来给老婆画眉的。
与其整日勾心斗角,争着难以企及的名利,倒不如退一步学学张敞画眉,享一享闺房之乐。
夫妻二人说说聊聊,十七娘走到书案边取了几幅去古玩斋里买来字画。
章越与十七娘鉴赏字画,十七娘谈及章越致仕后,二人去哪定居。
十七娘打算去苏杭一带定居。谈及江南景色,十七娘不免向往。
章越听了十七娘的想法,便默默决定以后外放就争取到江南去作官,学欧阳修一般在那买田置地,然后终老在此。
听着十七娘看着山水画谈着江南景色,章越看着十七娘觉得,觉得汉家女子应就似这般,平日弱柳扶风,青山远黛似这江南的山水画般,却也有不输给男子的坚定心性与见识。
此刻章越不免憧憬起,夫妻二人泛舟于湖上透过烟波雾霭,看那炊烟渔火的场景。
听十七娘不争之议,章越便向官家上疏,自己接下了管勾国子监,恐难以顾全经筵之事,故而请求官家允许自己辞去天章阁侍讲之职。
官家不答允,坚持章越为天章阁侍讲。
虽说没有辞职成功,但章越反正通过辞天章阁侍讲,向王安石,吕惠卿表明了自己态度。
王安石虽知章越退了一步,但仍不放心章越全盘掌握太学,故而向官家推举了王无咎,王汝翼二人为国子监直讲。
王无咎是王安石学生,也是曾巩妹夫,而且还当了两次。
王汝翼则是王安石荐入三司条例司,因与吕惠卿在新法上议论不合,王安石便让他去了国子监。
对此章越不反感,若王安石完全信任自己管勾太学,不安插心腹进来。章越反而要怀疑王安石是不是另有所图。
如今王安石派了自己人来,倒令章越放心。
官家要在冬至附近视察太学,章越正将自己想法施为,筹备着这件大事。
而随着章越管勾国子监,吕惠卿每日侍直讲经筵的时日更多,有了与官家充分交流。
吕惠卿在均输法后,又顺势将青苗法推出。
这青苗法便是政府直接贷款给老百姓,章越对此与均输法一般也是有不同意见,认为朝廷不应该直接插手此事,但王安石是出名执拗,他也就保留意见。
但章越不说,也有一堆官员反对均输,青苗二法。
范纯仁批评王安石是商鞅,苏轼如今任开封府推官,但百忙之中也写了一篇文章《商鞅论》来暗讽王安石。
王安石也不掖着藏着,作了一首诗就命名为商鞅。
自古驱民在信诚,一言为重百金轻。今人未可非商鞅,商鞅能令政必行。
写完这首诗之后,反对王安石的范纯仁,刘琦先后被贬出外。
而富弼闻知此事后,上疏请求罢相。
连绵大雨中,官家在资政殿接见了司马光商量富弼辞相之事。
殿外大雨下得令人心燥,官家看着司马光问道:“如今富相公坚辞相位,何人可以替之?有人言枢密使陈升之可以升任,朝臣们对他风评如何?”
司马光道:“陛下,闽人狡险,楚人轻易,如今两中书为闽人,两参政为楚人,必然援引乡党之士,如此天下的风俗将更加败坏了。”
曾公亮与拟替补富弼空缺的陈升之都是闽人,王安石与赵忭都是江西人。
可知司马光实在是地域黑。
官家听了司马光说的,怎么自己要用的人都如此不堪。
官家解释道:“升之有才智,晓边事。”
司马光则道:“陈升之是有才智,但却不是临大节而不可夺之人,必须有忠直之士从旁制约。”
官家知司马光言下之意让自己挽留富弼,不用陈升之。
官家道:“富相公朕已挽留。”
司马光道:“富公是因其言不用,与同列不和而去。”
同列就是王安石,官家面对司马光的指责,也知道自己确实错了,太偏信王安石以至于富弼负气辞相。
官家问道:“王安石如何?”
司马光道:“如今人言王安石奸佞,臣以为太过,但也是执拗不晓世事。”
官家知如今提拔王安石取代富弼尚为时过早,于是道:“韩琦忠于国家,贤于富弼,可惜为人太强。”
司马光听官家的意思要用韩琦,摇头道:“韩琦确实忠于国家,但此人听不得异论,此所短。”
官家听自己提出人选都被司马光给否了,一时也没有人选,剩下的人资历远远上列。
此刻官家突然想到了吕惠卿和章越。
官家以随便问问的口气提到吕惠卿时,司马光非常激动地言道:“惠卿此人乃奸邪。如今王安石负谤于天下者,皆因为此人也。”
“此番陛下骤提惠卿为天章阁侍讲,百官皆是不服。”
官家没料到司马光居然将吕惠卿贬得一塌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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