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轩在天津巡视工坊与战舰之际,远在西安城。祁王虞见深却正陪同着大司命一起立于城墙,观察着西安外面的粥场。
从十一开始,西安城就已经开始粮食管配了。
因西安城的所有方向,都遭遇了朝廷的大兵压境,数百万青壮被征发,大量的土地抛荒,又有前所未有的寒潮过境。
沂王府从上到下,都意识到他们今年是肯定没法指望地里的粮食了。
所以沂王府早早就未雨绸缪,从十月开始,就强征了城内的几乎所有粮食,就连城内外的诸多大户人家也没能幸免。
他们在入冬之前收集到了米麦达六百多万石,这使得半个陕西境内的士族乡豪怨声载道,另一半陕西士族则同仇敌忾。
可沂王治下百姓的处境,却得到极大改善。
沂王府每日都在治下城池的城门外布粥,虽然米粥稀薄,可至少能够让人活下去。
大司命一身素袍,身姿飘飘如仙,她背负着手俯望城下,眼现满意之色:“殿下这些僚属,还是清廉有能。。我四面城门都看过了,都没有克扣,米粥分发也很公允,也没有流氓地痞为祸,欺凌百姓——”
虞见深却高兴不起来,他唇含苦笑:“可我们熬的这些粥,连筷子都立不住。即便如此,我们也只能撑到明年十月。”
他的眉心紧蹙,眼中藏着深深的忧虑。
强征粮草是得付出代价的,虞见深已经感觉到整个陕西范围内的民心变化,许多人都对沂王府心含怨怼。
他具备的大义名份,也越来越不好用了。
父皇与太后留给他的那套暗探在呈报给西安城的信中,都说各地的文人士子都有了指斥他的声浪。
各地儒林普遍认为沂王府举旗叛乱是为祸天下,抢夺民财之举则如同暴桀,苛待士人,蛮横无道。
以前还有士子不远千里赶到西安为他效力,可现在已经没人这么做了。沂王府的许多僚佐,甚至还有许多人逃散。
虞见深也知道强征粮食之举会遭遇反噬,可如果不这样做,他们沂王府可能熬不到明年三月。
“已经足够了!”大司命的神色平淡:“大晋南北歉收已成定局,最多春末时分,大晋必将遭遇灾荒,他们的日子只会更难过。”
大司命知道李轩的部属,从东岛劫掠了不少粮食。可那么一点人,半晚时间能拿多少米粮?
大司命预计的数字,在六百万到九百万石之间。
以一个普通士兵每天三斤粮食计算,这么一点粮食都不够朝廷堆积于陕西的百万大军,一百多万民夫吃五个月。
而如果各地灾荒,大晋肯定得拨粮赈济的。
大晋在南北各地虽然都建有常平仓,用于储藏粮食。
可正统年间朝政败坏,导致常平仓空虚。直到景泰帝年间,常平仓的储粮情况才得到改善。
可由于南北两方的战事延续不绝,大晋在各地的粮储都只有一千五百万石。
说到这里,大司命的面上就含着些许疑惑道:“以我的预计,晋军现在应该已经缺粮了才对。”
虞见深则微微摇头,神色不甚乐观:“我的暗探说黄河沿线的粮船依然络绎不绝,直道上车马如流。他们送入关中的军粮,没有半点削减。”
这正是让大司命不解惊奇之处,金阙天宫的情报系统,只会比虞见深更灵通广大。
就她所知的情况来看,朝廷依旧源源不绝的将大量粮食,解送到陕西境内。
“这应该没有做假。”虞见深往东面方向指了指:“他们的军心士气一直很高,每日攻势如潮,可数月以来,朝廷军中连鼓噪生事都没发生过一起,这显是粮草充足之故。”
那些朝廷的平叛大军,虽然都远离乡土数月,士气却没有因此低落多少。
这是许多人在家都未必能吃饱饭,可在陕西前线,朝廷却顿顿管饱,每隔三五日还可见油荤。
除此之外,他们还有赏银可拿。
虞见深知道这一应后勤诸务,都是由兵部尚书于杰亲自监督,所以下面无人敢做克扣。
“那就再等等吧,这粮食总不能凭空变出来,他们现在用一点就少一点。”
大司命面无表情的说着:“放心,我已遣人去身毒购粮。那边也是产粮地,预计到夏天,我们能够购来二三百万石。”
身毒粮食亩产也极高,百姓却很懒惰,他们更喜欢将时间花在礼敬神明上。加上身毒境内诸国林立,战乱不绝,所以余粮也不多。
主要的缘由还是没钱,自东岛大劫之后,大司命倾其所能的聚敛钱财,甚至为此变卖各种法器,可至今连维持金阙天宫的运转都很困难。
他们之所以能够拿出银钱去身毒购粮,还是不久前域外的‘南极长生大帝’又资助了她一笔。
域外虽然缺粮,各种矿藏却很丰富。
如天外陨金等等,域外都应有尽有,都能够在此世换取钱财。
可惜因‘始皇元封’,‘南极长生大帝’每个月资助他们的矿藏也不多。
也就在此时,大司命望见远处飞来的一道金色流光。
那正是金阙天宫豢养的十二只‘大日金鹰’之一,看方向应该是来自于南洋方向。
大司命当即抬手一招,将之收纳入手。然后脸色就微微一变,眼中流露出了怒意。
“宫主,”虞见深见状,心中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请问这是?是不是又有什么坏消息?”
大司命迟疑了片刻,还是如实答道:“就在今日凌晨,辅国公皇甫懋统率广东水师,加上他招募的南洋海盗七万五千人,三百多条海船奇袭交趾国的河内。
交趾国国主黎元龙不备,不但河内失守,本人也被皇甫懋借万军之势重创,不得不连夜潜逃,至今不知生死。”
她知道这件事,虞见深迟早会知道详情的,隐瞒没有任何意义。
大司命的脸色已是难看无比,眸光则阴沉如水。
就她前后收到的情报来看,交趾国是在攻占城国的途中遭遇风灾,黎元龙统辖的三十七万大军。有将近十三万人死于风暴,剩余还有七万人不知所踪。
之后黎元龙不得不退兵,并将大军分遣四方,用于镇压各地。
黎元龙的父亲是以扶助前代安南国王血脉‘陈暠’为王的名义起兵抗明,事后又将陈暠毒杀,所以得国不正。
加上黎元龙治国施政都极其严苛,国内一直都不算平静,对黎氏父子怀有怨气的不在少数。
随着交趾国精锐大损,又有粮荒之兆,交趾国的形势已经动荡不安,黎元龙不得不分兵守境,驻守河内的兵马不到一万五千人。
这就给了晋军可趁之机,在风暴离境的关口奇袭河内,并在内应的帮助下迅速夺占城门。
皇甫懋之父皇甫神机曾经讨平交趾,又在交趾治政十载,威名赫赫,这给了皇甫懋极大的帮助。
而晋军这场奇袭,给了大司命沉重一击。她原本期待交趾国能够熬过今冬,挺过饥荒的。
等到明年的夏季,交趾国依然是产粮盛地,能为他们提供大量粮食。
可大晋袭克河内,却是对交趾国的又一次重创。黎元龙与交趾朝廷的威望,也势必遭遇重创。
此时最好的情况是黎元龙能稳住局面,然后想办法收服河内。最坏的情况,则是叛乱四起,使得交趾数年之内战乱连绵。
可这两种情况,对于大司命来说都是噩耗,他们明年夏季势必无法从交趾购粮。
于此同时,在金陵城外的一座田庄内。
当代许国公徐莱正大马金刀的坐于一个凉棚下,看着他家的农夫在田地之中劳作。
他们正在将一个又一个的黄褐色块茎从土地里面挖出来,堆积在旁边的田垄之上。
那正是‘土豆’,也有人称它为‘汾阳薯’,一种据说是来源于南洋,被‘汾阳郡王’引入中原的奇怪植物。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土豆是越堆越多,仿佛小山也似。
就在不久之后,田庄的几个管事都面含异色的来到许国公的面前。
“公爷,已经统计清楚了,这些土豆的亩产,平均是四千三百斤。”
“也就是四十三石?”
许国公徐莱的躯体顿时一阵摇动,他随后看了眼那小山堆一样的土豆,心想这个数量应该不假。
他是几个月前,听说皇庄与诚意伯府的庄园正在种植这种作物,据说产量高得吓人。
恰逢许国公府名下的稻田减产,他也就抱着试试看的态度,让人从诚意伯府买来了一些土豆种植。
在此之前,许国公徐莱绝没想到这种作物的产量,竟然真得如此夸张!
且据徐莱所知,他家田庄里的这些农夫根本就没费心照顾这些东西,他们也不知该怎么打理。
他随后又问另一侧,自己带过来的厨子:“土豆烤出来没有?”
当即就有人将烤好的土豆,送到了他的眼前。
许国公徐莱也不嫌烫嘴,直接一口吞下了三个。
然后他就神色微肃,这土豆的口感不是太好,对于享惯了山珍海味的徐莱来说,就等如猪狗之食,可此物用来充饥绝对够了。
徐莱想到了天下大势,想到了整个江南范围的歉收,最终却摇着头,长吐了一口浊气:“天命在晋!”
他挥了挥手,将身前的人等全数挥退,身边留下了一个亲信,那是他王府中的侍卫头领。
许国公徐徐莱的神色幽幽:“沂王的信使何在?你没让此人与外人接触吧?”
那侍卫头领当即一礼:“此人被养在将军山,日日酒肉不绝。我们的人看着呢,保证他没有与外人接触的机会。”
“斩了!”
许国公徐莱摇着头,目光阴冷:“天命在晋,在当今天子,我许国公府从此不可再与沂王,与陕西有任何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