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盛世,长安城并没有宵禁一说,此时夜已深,唯一的动静便是五城兵马司的更夫和巡城皂役。
长安已经睡下了,但是芙蓉园却仍然在狂欢。
这场齐嵩组织的盛会宏大无比,园子里更是一些不乏生意头脑的人,也不管凤鸣九天会场那里的节目是否好看了,径直回家将吃饭的家伙都取了来,在这里支起摊位,园子里那些原本的侍卫看守并无阻拦,只是勒令他们必须清理干净自己铺开的地方。
这些小摊贩们有样学样一个个陆陆续续的也就将摊子都摆了起来,有酒水瓜果,也有各色糕点,种类比会场上送的那些还要繁多。
还有些相互中意对方的年轻男女,根本不在乎这里的盛会,只是贪图这里是皇家别苑,平日里根本没有机会进来赏玩,是以相约在此,寻了个幽静处,耳鬓厮磨,互诉衷肠。
有这样的人在,自然就有些有头脑的摊贩投其所好,卖些同心锁之类的吉祥物件,或者干脆就是些只写好话的卦签,有人来了,就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的好一阵吹捧,总之是让你心甘情愿的将银钱掏出来。
还有些卖祈天灯的,时不时的自己就点起一两盏来,将其放飞,吸引路人过来写下他们的心愿。
饮曲池畔除了那些超然物外的书生在上演那曲水流觞,也有一些摊贩卖些短烛台和一些纸船,点亮它们后,将它们置于水中,让它们自行飘荡。
最为热闹的,自然还是那被称为凤鸣九天的露天舞台。
孟非非带去的是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演出,不过她原本并不是第一个演出的行首,不知怎的就被调至了第一个。
基本上是每十二三个节目后,就有一个行首登台,待非非表演结束,至此已经又有三个行首完成了她们的演出,现在登场的便是红袖招的渺渺姑娘了。
“这节目有些寻常呀!”
其实不止钱希这么想,姜算刘毅等人的念头一般无二,唱功不及子纯,舞技身姿跟芷菡比起来都略逊一筹,更别提靠舞姿闻名的可兰了,此时演出上再不想些新奇的点子,他们即便想捧,也是有心无力。
“哎哟!快瞧!”
也不知是谁呼唤出声,众人闻言纷纷凝神望去:“渺渺哪去了?”
“那个就是渺渺!”
钱希一愣,略一打量,大笑道:“那就是个老头,莫要诓我。”
然而下一刻,钱希就看见渺渺轻轻一侧身,直接就换了另外一副面孔,而刚才那苍老的声音同时也变了回来。
竟然是一人化了两副妆容,然后分饰两角!
一幕过去,转场的时候,幕帘拉起又打开,竟是一个陌生妇人走了上来,扮演的便是刚才渺渺那角色的母亲。
“渺渺姑娘哪里去了?”
台下众人不明所以,我们是来看你的,结果你就只出场那么一会儿吗?
然后下一刻,这妇人一侧身,出现了一个中年男人,台下顿时嘘声响了起来,他们有些失望。
这出剧目简单至极,其实就是一个女子看中了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书生,死心塌地的就是要嫁他,而她爹娘不同意,最后这女子煞费苦心说服爹娘,终于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故事。
里面一共四个角色,但是谢幕时,居然只有渺渺一人出场。
只见她吐了吐俏舌,迅速一福,颇为可爱:“一人分饰四角,所以故事就有些不大好,希望诸位公子不嫌弃,渺渺拜谢。”
这句话仿佛水入油锅,瞬间就炸了起来,然后众人才纷纷努力回想。
姜算很是得意,笑道:“我刚才就发现他们身高竟然差不多,我说都是渺渺姑娘你还不信。”
边上也有一人插话:“我也发现了,只是不说出来,怕事先说破的话,起了反效果。”
钱希看了看这一唱一和的二人,翻了个白眼:“马后炮谁不会!”
这三人嘴上说着,钱希却是没忘记吩咐一旁亲随过去打赏:“在下的情况你们知道的,经商这种事情,老爹不让,钱还是有的,文韬可是我等好友,我们可答应他了要助渺渺一臂之力的。”
话音刚落不多久,那般舞台旁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长安钱希公子赏红袖招渺渺姑娘一千贯,花计千朵!”
钱希抛砖引玉,其他人紧跟其后,很快渺渺获得的花朵就超过了八千朵。这结果着实也让钱希等人有些出乎意料,距离牡丹的一万朵只差不到两千朵。
钱希等一众富二代都把目光望向了姜算,姜算讪笑一声:“真拿不出来……放心,我去找找人。”
节目仍在继续,而姜算不多一会儿就回来了,笑嘻嘻的冲钱希等人挤了挤眼睛,不管他们怎么问,就是不开口说话。
而会场的另一边。
“老爷,怕是不妙啊!”
被叫老爷的人正是陈平,此时他就坐在艳来楼那一片的一张小方桌上,桌边能坐四人,却是有三张凳子都是空着的,有人要来坐下,也都被陈平身旁的管家打发了,是以空在那里,还是挺惹眼的。
陈平剥了个枇杷丢进嘴里,然后抿了口茶后,才悠哉悠哉的回道:“无妨,就算再有心意,也到不了一万朵花。”
那管家却是砸了咂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想说什么就说,不说就别再这里碍眼。”陈平眼睛盯着舞台,嘴却是冲着那管家在说话。
“老爷这次……代价太大了啊,那可是一万贯,家中拢共也拿不出几个一万贯来……”
陈平笑着摇了摇头,没有理他,而是又剥了一个枇杷丢进嘴里后,拍了拍手,才好以整暇的对着那躬身立在一旁的管家说道:“钱多了,堆在那里只能看着,有什么用处了?指不定哪天惹到不该惹的人,就什么都没了,这一万贯,值当。”
这管家听到这里,愣了愣,当即也就住了嘴,没再追问下去,花在青楼妓女身上,钱花得值当?若不是老爷糊涂了,那必然就是有些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而这些事情老爷没告诉自己,必然事关重大,那自己就无需再操心什么了。
陈平此时反而笑了起来:“怎么不继续问了?”
“老爷想说时,自当会告诉我等的。”
陈平笑着拿手指了指他:“这里人多嘴杂,过些日子,事情有了起色,自有用到你的地方,届时会与你分说的。”
这主仆二人这里正说着话,舞台那边又开始一连串的喊话,此时却没什么人再打赏了,都是些书生才子的赠诗,但这个规模却很是夸张。竟是一连近十首佳作都赠给了渺渺,而那些普通的诗作也有数十首,使得渺渺名下的花一下就超过了九千朵。
“老爷!”
陈平面色却是看不出什么异样来,抬手示意了一下:“无妨。”
那管家却知道,老爷心中也甚为紧张,此时他左手上那串珠子已被他扒拉下来,用右手不停的盘着。
老爷一开始就赠一万贯,虽说先声夺人,但是……此时追赠,只赠一千就显得落了气势,再赠一万……再赠一万……老爷口中的事情,值不值得再赠一万?
刚才渺渺的赠诗源源不断,但都是些普通诗词了,若想超过一万朵,即便是普通的诗词,也得再写几十首才行,当真有人再喜欢她,要赠诗给她,靠毅力写几十首……陈平不信会有这种人做出这种事来。
终于,陈平望着不远处天边升起的一盏盏祈愿明灯,心中松了口气。
渺渺花朵的数量不再增长了。
而且……马上就要轮到牡丹姑娘的表演了。
不过这牡丹姑娘……看完她的表演后,陈平有些头痛。
参赛只有七位行首,牡丹的表演次序排在第五,属于最好的位置了。而她……平日里隔着面帘也就罢了,毕竟有些人就喜欢这调调,今日这种氛围下,你还一副冷冷清清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这不是难为我么?
好在也还是有些人稀稀拉拉的打赏一些,或是赠些词作给她,一下把和渺渺之间已经不多的差距又拉大了一些。
不过这个时候,不远处入云阁那一片,却是有个比较嚣张狂放的声音响了起来,陈平抬眼望去,竟然是个少年郎。
“如此盛会,本就该是风雅之事,竟然被一个满身铜臭味的市侩商人搅和了,吾辈读书人岂能容他得逞?诸兄,让他们见见我们读书人的风骨!再加把劲!”
然后陈平就看见有人送了一沓笺纸上去,佳作没几首,胜在普通诗词数量多。
顷刻间,竟是反超了!
管家开始着急,而陈平也有些坐不住了。
“老爷……再赏一万朵?”
陈平心情很糟,一通骂后,舒坦下来,冷静的训斥道:“有多少家底往这里头砸!一千一千赏,比渺渺高就行!”
不出陈平所料,当上方报出自己又赏了一千贯后,耳边听到的不再是起初砸下一万贯时的赞叹声,而是那群富家子的哄笑声。
“他怂了!哈哈!”
“再来一万贯啊——”
若是这群富二代的爹娘在此,可能认得陈平,会给他几分薄面,此时一群年轻人哪里管你是谁,一个个只觉得自己打了胜仗,心中快意得很,嘲讽的话是接二连三,基本都是在撺掇他再砸一万贯。
陈平虽然恼恨,但毕竟不是争勇斗狠的年轻人了,哼了一声,努力的将心神集中在舞台上,不去理会那些嘲讽。
和一群年轻人置气,说出去还不够丢人的。
陈平这一千贯下去后,牡丹大约有了一万两千朵花,而渺渺只有一万一千朵,仅多了些零头。
毕竟砸钱快,写诗慢,一直持续到入云阁的婉婉登台,渺渺也才堪堪追到了一万一千五百多朵,距离牡丹还有不少距离,之前口出狂言的少年郎此时也有点写不动了。
“知序,帮帮小弟。”
王伦斜了一眼王莽,不想搭理他,刚才过来那人就是撺掇几句,你就跟着起哄,还拉着这么多人一起。
“稳重些!争这些有何意义?”
“今日开心,就是玩闹一番么,芷菡注定排不上了,才两千朵,而渺渺可以啊,起初陈平的气焰我就有些看不过眼了,此时恰好是个契机,若是作诗胜了这富商,也必是一番佳话,届时太……”
王莽口中的“子”字只发了一半的音就被王伦伸手挡住了:“莫要说了,人多嘴杂。”
“纸来!”
终于,在王伦的相助,以及其他几名书生绞尽脑汁东拼西凑下,渺渺的花朵数量成功在可兰登台前一刻,再次反超。
王莽此时很是得意,因为只超过了十朵花,也就是一首诗。而这样一首诗,只要韵脚对就行了,不用管意境词藻什么的,这种烂诗真的就是随手就能写出来,而会场的人居然会给它们算作诗词了!
“再来一千贯啊!”
不止王莽此时一点书生基本的气质消失了,不少书生都觉得这次自己必然是赢定了,也跟着放下了端着的架子,哄笑起来。
陈平紧咬后槽牙,不为所动,要让艳来楼能在这平康坊地位超然起来,就必须助她们拿到花魁才行,只有拿到花魁,这艳来楼才能成为信息的汇集地,才能入得了贵人的法眼……
那……就只有最后一刻打赏一千贯反超,才能奠定胜局了!
我就不信,今日这花魁,还能被其他人拿了去!
此时不仅陈平如此念头,其实王莽也是一般无二,之所以现在正好多十朵,就是他刻意计算得来。
但后面发生的事情,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因为他们发现,他们忽视了一个人。
“……下面是今日盛会的最后一个节目,表演节目的是群芳阁的可兰姑娘!一曲相见欢,词作者,赵微!千古名篇一首,计花千朵……”
王伦和王莽,顿时有种不详的预感笼上了心头。
似乎……有些不妙。
可兰尚未开始,而会场里的一些杂役就已经开始分发这首《相见欢》供诸人鉴赏了。
接着出现了今日以来难得一见的安静场景。
这安静的气氛有些诡异,而可兰也耍了些小手段,此时刻意不上台,就是要让这首词再发酵一会儿。
不少还没有看到词作的人都在纳闷,但心中也在暗自揣测到底出了何事,莫非跟那首词有关?
令人窒息的安静没能持续多久,就开始有人叫起好来,只见此人一脚踏在地上,另一只脚则踏在自己刚在坐着的长凳上,一手拿着笺纸,另一只手拿着酒杯,酒杯里的酒水因为他身体有点难以遏制的颤抖时不时的洒些出来,溅到了桌上,也溅到了一旁的友人身上,但是这时他们都不在乎这些细枝末节了,心中和他是一样的情绪。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
“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啊!”
“何其有幸!此生竟能看到如此词作!如此词作!当浮一大白!当浮一大白!!哈哈哈——”
“无言独上西楼……无言独上西楼!!”
“哈哈——”
“牡丹!牡丹!”
这人嘴里时而喃喃,时而嘶吼,神情有些癫狂,犹如醉酒。
“玄感,你醉了!快坐下!”
而玄感根本不做理会,仍然是一边笑一边吟诵。
“月如钩……月如钩?哈哈——那日正是月如钩!”
“玄感!回来!”
这人不理,拿着笺纸一步步往会场外走去,而原本挡住路的人群也被他吓到,不由自主的都让开一条道来,而他的声音也终于逐渐远去了……
“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锁清秋啊……”
“锁……清……”